第2章

舒梵到了长乐宫才发现 团宝也在 由一个年长些的宫女抱着。

看见她 团宝就咿咿呀呀带着哭腔要她抱。

舒梵为难地看了太皇太后一眼。

太皇太后慈爱地笑了笑 说无妨 她才小心地接过了孩子。

太皇太后又命人给她看了座 上了茶。

舒梵忙称不敢 又要起来。

太皇太后温和地笑了笑 让她坐下 她才复又坐下。

“别动不动就跪啊跪的 老太婆的宫里没那么多规矩 你和孩子能常过来陪我说说话 我就高兴了。”太皇太后穿得朴素 也没什么架子 又问了她一些孩子喜欢吃什么、平日都玩些什么之类的话 让一个小太监一一记录下来。

又道:“我这确实有事要你去做。”

一面令人将早就画好的图案绣样拿上来 让她挑选。

舒梵看了会儿 欲言又止。

太皇太后笑道:“但说无妨。”

舒梵这才道:“花样是有些老 且绣法也比较单一。”

她随意执笔 在宣纸上勾勒几下 全新的花纹就跃然纸上。

又在底下添上字 标注这是什么纹样。

一手簪花小楷 清秀娟丽 不失风骨。

太皇太后赞道:“真是好字啊。听说你母亲出自荥阳郑氏 也是高门之后 怪不得生出这样貌美聪慧的孩子。”

舒梵忙称不敢。

太皇太后见她容貌昳丽端秀 体态极是苗条动人 风姿楚楚 谈吐也颇为得体 不觉又有几分喜欢。

“你过来。”又朝她招手。

舒梵压住心里的忐忑 垂着头上前。

太皇太后握了握她的手 柔声道:“怎么这么凉?天冷了 也不多穿一件?”让人去取了大氅来 替她披上 又说 “这玄狐皮是安阳县主送的 这样年轻的款式颜色 不适合哀家 就给你吧。”

“既是县主所赠 梵娘实在受之有愧。”

“无妨 给你就收下。”

舒梵也不好再推辞了。玄狐皮是浅褐色的 柔软细腻 摸着极为舒适温暖 压在雪白的裙裾上更衬得她容色娇艳 华贵非常。

-

“姑娘 这边。”引路的小宫女指引着她朝旁边的一条岔道而去。

午后下过一场雪 御花园里草木葳蕤 枝叶上还带着些许潮润的湿气。

到了一处转角 舒梵忽然发现娘亲留给她的一枚玉佩掉了 忙对那宫女致歉 回头去寻。好在很快就寻得 折返时却见宫女一脸愧色又急惶地指着远处的凉亭跟她说 孩子去那边了。

舒梵大吃一惊 忙转头望去。

那是一处位于湖岸边的亭子 一条直道从岸边的一棵垂杨柳下往前延伸 直入湖心。

亭子四周覆以轻纱 又因为隔得远 看不真切。

可她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也顾不得会不会冲撞贵人 已经飞快朝那边赶去。

身后宫女焦急地唤她 又似乎碍着什么不敢高声 声音很快离她远去。

到了亭边 还未靠近就有一个内侍出来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不要命了 敢冲撞圣驾?”

舒梵吓了一跳 心里紧张 下意识就跪在了地上。

四周忽然变得极为安静 暗沉的天幕下 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舒梵本能地扣紧掌心 掌心是一片黏腻的汗湿。

她忙俯首贴地 双手合十 结结实实地行了一个大礼:“臣女卫舒梵给陛下请安 惟愿吾皇万寿无疆 安泰吉祥。”

黄昏时分 园中仍覆着薄薄一层积雪 日光铺洒在雪地上 映出淡淡金芒。

舒梵跪在那边 风扬起纱幔 隐约瞧见亭中屏风内伫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忙垂下头 愈发不敢抬。

不知过了多久 亭中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起来吧。”

声音凉润 缓缓散入雨丝中。

分明不算疾言厉色 那种常年久居上位自带的威压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舒梵不由想起那次在幽州刺史府里见到他时的情景。

“求求你 救救我——”她双目欲泣 浑身被灼烧地好似要燃起来 没有半分力气地挂在他身上。

她生得柔美而无害 一张清凌凌出水芙蓉的巴掌脸 柳眉纤长 杏眼圆润 纯与欲的极致结合。

身段也是窈窕修长 凹凸有致 多一分嫌丰腴少一分则太柴 真真恰到好处的骨肉匀停 是个男人都无法把持的绝色。

可他只是淡扫她一眼 漆黑的眼底无动于衷:“哪位大人让你来的?”

就如初见那时 她救了尚还是皇子的他 说要去给他取药 他却蓦的攥着她的手腕不让她走 平静地说 若是放她离去 不能担保她不去找人告密害他。

她当时气得够呛 心想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

她好心救了他 他还恩将仇报。

她冷笑回怼他 说 贵人您平日莫不是做多了亏心事 才这么害怕别人来寻仇。

他不以为意 反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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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狭长的凤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直看得她脊背发凉。

后来再见 他已是天子。

天子微服私访 为的是寻访术数大师莫玉子 途径幽州刺史府 遇到误食了媚药的她。

天子是什么人?掌天下大权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 不过是一个女人 想要便要了。许是微服无聊 又许是那夜饮了些薄酒 郁燥难舒 她便成了缓解的媒介。

又许是将她当做了那等曲意承欢、想要平步青云的女人。

他们本是毫不相干的人 一个高高在上 贵为天子 一个只是不受重视的五品小官之女。阴差阳错下 却有了这样的因果。

舒梵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目光却忍不住朝亭中望去。

此时 两个内侍挑开帘子 撑起纱幔 亭中那道身影才清晰起来。

皇帝清拔修长 玉冠束发 一身玄色便服沉立在台阶上 愈发衬得四周肃穆而阒静。分明左右随侍之人众多 却无一人敢发出声响。

舒梵不经意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淡漠深远的眸子 漆沉深邃 若潭水一般。

她忙垂下头 再不敢乱看 一颗心乱得如急鼓一般。

只是 皇帝不开口下面人是不能主动开口的。

舒梵垂首站着 只觉得有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在她面上打量 更加不敢抬头。

皇帝收回视线:“进来吧。”

舒梵这才缓步走进亭内 在距离皇帝约莫四五尺的地方停下。

她幼年虽然随母亲四处流离 到底是大族出身 基础的礼仪规矩是学过的。皇帝问话不能不答 回话时不能太过靠近 超过六尺就是大不敬。

“无妨 上前来。”李玄胤道。

舒梵这才忐忑上前 垂着头站在那边。

视线里只瞧见玄底暗金的袍角掠过靴面 隐约绣有不太明显的章纹。

“朕很吓人?”皇帝又道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舒梵不明白他的意思 只好道:“天威难测 臣女不得不怕。”

皇帝容色冷清 信手翻开一卷竹简 执笔在上方书写道:“你在云州都敢执朕的龙渊剑假传圣旨调派府兵 还有什么不敢的?”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一切好似放缓了 让人的呼吸都不自觉滞塞起来。

舒梵屏息 鼻息间还萦绕着一种奇异的暗香 像檀香 也像松木 一丝一缕紧紧缠绕着她 像是要把她绞杀 她大气不敢出。

当时党项来犯 云州兵马和辎重严重短缺 她实在别无他法 怕母亲和舅舅出事 不得不出此下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果然 只要天子想知道的事情 就没有不能知道的。

她心里忐忑 但渐渐的也镇定下来。

皇帝既然主动提起 想必应该没有要降罪的意思。

倒不是她觉得自己在天子心中多有地位 两年前 皇帝曾允诺 孝期过去便会接她入宫。君无戏言 他又是重诺之人 想必不会食言。

而且 他不是那等计较毫厘小事之人。

据说皇帝亲征柔然和吐谷浑时 和将士们同营共苦 所吃所用皆一致 他虽然吏治严酷 但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 一些事情他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更不会跟她这种小姑娘计较。

“家母危在旦夕 我是急了 绝对没有冒犯天恩的意思。而且 陛下赠剑时曾说 若遇到生命危险 即可持此剑去找附近的府兵救援……臣女当时六神无主 心里想到的只有陛下赠剑时的高大身影 那样凛然的风姿……便没有多想。”她咬着唇 垂着头缓缓说道。

皇帝提一下嘴角 约莫是笑了。

虽然大抵也看出了她是在拍马屁 嘲讽居多。

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瞧他舒展的眉宇 应该是没有那么生气了。

舒梵心里松了一口气 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你倒是一张利嘴 巧舌如簧。”

舒梵忙称不敢。

皇帝淡声道:“抬起头来。”

舒梵咬了下唇 这才抬起了头 就这样 不偏不倚对上了李玄胤的目光。

皇帝年岁不大 今年不过二十又四 一双狭长凤眸却显出与年龄全然不相符的深沉与世故 扑面而来的侵略性。

分明英挺的剑眉下是那样一双撩人的眼睛 眸光深湛 濯濯风流 眼神却极为冷硬 恍若天山穹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令人不敢直视。

他是极好看的 只是太冰冷了 恍如庙堂里高高在上的神像 自带凛然威仪 一般人在他面前都很难抬起头来。

“你和团儿近来可好?”他似是随口一问。

“挺好的 团儿有这么高了。”舒梵犹豫了一下 伸手跟他比划了一下 踯躅着又道 “会喊娘亲和爹爹了 经常拉着我的衣角问爹爹在哪。”

“是吗?”他神色略婉转 低头回忆道 “朕上次见他 还是在襁褓中 那么小一点。”

“孩子都长得很快的。团儿的胃口很好 爱吃山楂糕、羊奶、蜜饯果子……”

借着孩子的话题 舒梵终于跟这个冷漠如雪的男人拉近了几分关系 原本清冷肃穆的气氛似乎也被这种温情淡化了。

皇帝后来说这两年辛苦她了 朝堂动荡 他实在分身乏术 望她谅解他的苦衷。

天子都给台阶了 她当然不好拿乔 连忙道:“陛下言重了 这些年陛下虽不曾亲至 却常遣左右亲信送来金钱器物 加以照拂 梵娘惭愧 实在受之有愧。”

他淡淡点头 没再说什么。

团团这时被抱回来了 原本还茫然窝在一个宫女怀里的他顿时不乐意了 带着哭腔朝她挥舞着小手 不停地往外扑着。

舒梵怕他摔下来 想上前接过 又碍着皇帝在旁边 不敢轻举妄动 只敢眼巴巴望着。

“罢了。”皇帝给那宫女递了个眼色。

那宫女领命 忙将孩子抱过来还给了舒梵。

舒梵娴熟地抱着孩子轻声细语哄着 眉眼温柔 母子俩其乐融融 仿佛旁人谁也融不进去。

她哄了会儿觉得不妥 忙抱着孩子上前些 让他喊爹爹。

只是 团团怕生 兼之皇帝威严冷峻 气场极强 孩子也像是有所觉察似的缩在她怀里不敢抬头 遑论和他亲近叫他爹爹了。

舒梵心里忐忑 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好在他神色平静 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天色不早了 他似乎乏了 阖上眸子 令她跪安。

“臣女告退。”

待她纤细的背影离去 皇帝才睁开眸子 双目清明。

只是面上无波无澜 瞧不出什么。

引路的宫女一直将舒梵和团团送到东阳门外才准备离去 临走前 将一个精致的玉瓶交给她 吩咐她要好好上药 现在天气冷了 膝盖不能马虎 免得落下什么病根。

“多谢姐姐。”舒梵忙抱着团团欠身。

“姑娘言重了 您可是未来的娘娘 我怎么担当得起?姑娘唤我芍药即可。”宫女欠身回礼 端庄而得体 笑容也极为温婉 “姑娘不该谢我 应该谢陛下。”

舒梵一怔:“这药是陛下所赐?”

“这是高句丽进供的上好宝药 除了陛下 还有谁能赐下?陛下心里是有姑娘的。只是 姑娘不要总是和陛下对着干啊。”

舒梵沉默 没有应答。

“若是宫里不传召 姑娘是不是打算一直不进宫?分明令牌赐了 车马随时备着 姑娘却一次都不来 陛下颜面何在?总不能让陛下丢下政务去宫外找姑娘吧?这成何体统?”

舒梵尴尬道:“没有的事 陛下政务繁忙 是我不敢叨扰。”

芍药微微一笑 也没有戳穿她 只是又道:“陛下还是很关心姑娘的。不然 姑娘以为 为什么你刚被太后叫去 后脚太皇太后就遣人来传唤?”

舒梵微怔。

“假传圣旨 私自调派边防府兵 这一桩桩一件件 换了旁人十个脑袋也落地了。谁能像姑娘这样有恃无恐 高高拿起 轻轻放下?”芍药叹气。

别的不说 龙渊剑是陛下佩剑 昔年太-祖皇帝赐予陛下的生辰礼 竟然轻易赠予了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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