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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

一道古城墙围出西安城的中心区域 中心的中心是钟鼓楼 鼓楼后头拖出一条街 无分淡旺季 不论晴雨天 永远美食荟萃 游客云集。

这条街叫回-民街 又叫“著名美食文化街区”、“西安风情的代表” “西安必游景点”。

人气一旺 寸土寸金 各类店面卯足了劲要往锥尖一样的地方挤——街面不够 就往窄窄的岔道里延 街面上挑出个牌子就行 上写诸如“往内15米 住宿”的字样。

距街尾约莫三分之一的位置 就有这么一条巷子 巷口是卖酸梅汤的 高处挑的牌子上写“皮影戏 定时开演”。

牌子下头缀了个皮影女人 眉眼妖媚 腰肢纤细 脑后拖乌油油的长辫 俏生生的美招牌。

感兴趣或者逛累了的游客 会在巷口顺手端杯酸梅汤 买张十块钱的戏票 看场十分钟的皮影戏表演。

皮影剧场不大 戏台之外只有十来平的地方 摆了三排桌椅 墙上挂五彩缤纷的各色皮影 游客喜欢的话 掏50块钱可以带走3个。

耍皮影的挑线手是个老头 叫丁州 六十来岁 头发花白 腿脚不好 所以不大对外应酬 只长时间坐在鱼油打磨得挺括透亮的白幕布后头 两手操弄两三个皮影小人 就着鼓点 舞一出旧年代的热闹故事。

有时是《卖货郎戏大姑娘》 有时是《哪吒三探海》。

这一晚 皮影戏七点正开演 六点五十分 台下就已经坐满了人。

丁州把幕布掀开些往下看。

观众以家长带小孩居多 小孩大多坐不住 屁股在板凳上扭来扭去 七嘴八舌地问:“动画片什么时候演啊?”

丁州能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开演之后 小孩们就会觉得没劲 知道皮影戏跟动画片相去甚远 嫌咿咿呀呀的唱腔晦涩难懂 闹着要出去玩 大人会开口呵斥 小孩会又哭又叫。

而他将在这鸡飞狗跳之中 就着秦韵老唱腔 坚持着把一出戏演完。

想想挺没劲的 不过人活着的大部分时候 本来就没劲。

差两分钟七点的时候 进来一个年轻女人。

丁州心里一跳。

她又来了 已经连续三天 每次都是七点。

她第一次来 丁州就注意到了:她长得很漂亮 半长的蓬松头发 单肩挎半旧的黑色帆布大包 穿格子衬衫 破洞牛仔裤 绑带的牛筋底大头皮鞋 袖口卷到肘 胳膊和裤子上 都有机油的痕迹。

像个修机车的 但一定不是。

皮影戏这玩意 观众第一次来 无非听个新鲜;第二次来 也许是有兴趣;第三次 就有点意在沛公了——七点正的戏场 来来回回都是那出《卖货郎戏大姑娘》 直来直去的*戏 并不值得一看再看。

更何况 有几次耍戏的间隙 他从幕布的边沿往下瞥:那个女人 并不是在认真看戏。

她似笑非笑的 目光像是要穿透那层幕布。

幕布后头有什么呢?除了耍戏的灯源 放唱腔的唱机 不就是……他吗?

丁州心里有点慌。

***

一场戏散 灯亮。

大多数观众嘟嚷着“不好看”往门口走 也有三两留下的 挑拣墙上的皮影人 准备带几个回去作旅游纪念。

那个女人坐着没动 帆布包挂在椅背凸出的一角 一只手捻搓着戏票 手腕上纹了圈蛇一样的东西 乍一看 还以为带着手串。

丁州咳嗽着 拖着腿从戏台边沿下来 装着是拖齐桌凳 经过那女人身边时 对她客气地笑了笑 问她:“来旅游啊?”

“算是吧。”

“看你来几趟了 听得懂吗?都是老唱腔 很多年轻人不喜欢。”

那女人看暗下去的幕布:“那么多皮影人 就一个人挑线 真厉害。”

丁州说得谦虚:“我差多了 你去后台看 那些唱腔、锣鼓调 都是事先录好的。真正的老皮影人 叫‘双手对舞百万兵’ 手上挑十来号人混战不乱 还得唱、敲、念、打 那才叫真厉害……姑娘怎么称呼啊?”

“姓叶 叶流西。”

丁州没介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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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大名在戏牌戏票上印着 她不可能不知道。

他指了指墙挂的皮影:“不带两个?都是牛皮制的 皮子透亮 推皮刀法 纯手工 复杂的要下三千多刀 出一个要两三天 好东西呢。”

自己都知道是胡说八道 现在有专事雕刻的皮影机器 一台机流水作业 一天能出几百个皮影人 很少有人愿意手工一刀刀去雕了——但是忽悠游客嘛 都这么说。

叶流西笑笑:“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 我也不绕弯子 我的目的不在看皮影……想找个人 听说你有个外甥 叫昌东?”

丁州的手颤了一下。

观众都走得差不多了 灯光洒在墙挂的皮影人上 桃红柳绿杏子黄 一刀刀刻出来的细长眉眼 挤挤挨挨 妖邪撩人。

丁州走到门边 把“休息”的牌子挂出去 然后闩上门。

门板挡不住回-民街上的喧闹人声 还有各色烧烤的烟火气。

他看向叶流西 声音比刚才更加苍老:“你找昌东有事?”

叶流西说:“我听说 他是戈壁沙漠里的好手 曾经单人单车穿越罗布泊 又有人叫他‘沙獠’ 普通人到了那里 只有听天由命的份 但他是能刺透沙漠的一根獠牙。”

丁州听明白了:“准备进沙漠?想找昌东当向导?”

“是啊。”

“那你知不知道 昌东前两年出了事 新闻都报了 被网友骂得跟条狗似的。”

叶流西打开帆布包 抽了卷杂志放到桌面上:“如果你要说的是‘黑色山茶’这件事 那我知道。”

***

丁州的目光落在杂志封面上。

这是份户外杂志 封面是个网络热帖的截图 丁州看过那个帖子 这两年在国内最大的户外网站长期加精置顶。

帖主是个资深户外玩家 以警示后来者的良苦用心 总结了过去几年间的重大户外灾难 包括“墨脱徒步失踪”、“夏特死亡河道”、“喀纳斯雪地失联” 还有就是“沙漠黑色山茶”。

两年前 有个叫“山茶”的户外团体 计划穿越国内四大无人区 首站是罗布泊 搞得声势浩大 做了新闻采访 一路网络发帖播报 请的向导就是昌东。

出事的那天晚上 其实刚进沙漠 连罗布泊的边都还没擦着——“山茶”的官博发了条即时消息 大意是关于晚上的宿营地 领队和昌东起了争执 领队想就地住宿 但昌东坚持多赶两个小时的路到鹅头沙坡子附近扎营。

很多玩户外的网友回复 一边倒地站昌东。

爱上不回家的熊:昌东是“沙獠” 人家经验丰富 当然应该听他的 那些没经验的人就别瞎逼逼了。

我是沙特王子:有些驴友 其实长的是驴脑子 只去过沙滩 就以为自己能走沙漠了 当然应该听昌东的。人家穿越过罗布泊哎 要知道 余纯顺都没能走出来。

香菜去死:听昌东的没错 人家的确是专家 在我心里 他是跟赵子允一样的沙漠王!

……

当晚 谁也没想到 突发一场罕见的沙暴 沙丘平地推进 营地遭遇灭顶之灾。

除了昌东 一行十八人 全部遇难 而且由于沙丘的流动性太强 一夜之间 可能将遗体和营地推走数里之遥 遗体的搜寻工作毫无斩获。

山茶的官博头像从此变成了黑色 再无更新。

而一旦出了人命 户外新闻就会向社会热点的方向发酵 关注的人以几何级数增长。

事情还没完 两天之后 一个自称了解内情的人发帖爆料 抛出重磅炸-弹。

——山茶罗布泊之行 除了向导 组队十七人 遇难的是十八个 昌东既然还活着 那么多出的那一个是谁?

——昌东为什么要坚持多赶两小时的路?真的是出于行进的合理安排和扎营的安全考虑吗?

网友愤怒地发现 多出的那一个是昌东的女朋友孔央 而昌东坚持要赶到鹅头沙坡子 是因为那一片沙山有许多裸出沙面的沙漠玫瑰石 昌东想在那里向孔央求婚。

骂声铺天盖地 比沙暴更肆虐 瞬间吞噬了昌东。

……

丁州问叶流西:“知道‘黑色山茶’ 你还想请昌东?”

叶流西觉得不冲突:“请他是看中他的能耐 犯了过错 不至于也同时丢了能耐吧。”

丁州说:“那你跟我来。”

他佝偻着身子 一路呛咳 带叶流西进了后台。

***

后台拥挤而局促 除了耍戏 还用隔板间成了好几个小房间 丁州在尽头最小的一间门口处停下 拿钥匙开了门。

门一开 尘霉味扑面而来 里头太黑 什么都看不到 只有一面小玻璃 反白色的光。

叶流西正想说什么 丁州拽下灯绳。

晕黄色的光亮下 她看得清楚 那面小玻璃 其实是个玻璃相框 黑色边沿里框了张黑白照片 上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 眉目英挺 眼神绝望。

照片前有香炉 盏内积浅浅香灰 又有两个小瓷碗 一个装米 另一个堆满小包装的糖果饼干。

昌东死了?

丁州说:“害死了十八个人 全世界都在骂他 不止骂他 也骂孔央是个贱女人。昌东变卖了所有家产 托人赔给死者家属之后 过来找我。”

他跟丁州同住 沉默寡言 长时间呆坐在戏台下 周而复始地看丁州耍皮影 盯着那些并无生命的皮影人 听着古味悠长的唱腔泪流满面。

三个月后的一天半夜 昌东在自己的房间里割了腕 血流了满屋 流出门缝 流进戏台后的走道。

早起的丁州看到晨曦笼住走道里的一片暗红色时 还纳闷了一下 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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