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见她像要气晕过去的模样 小曹氏半信半疑道:“真是明容打的?”

陈婆子连连点头 满腹委屈 “小娘子好生厉害 非要带嫁妆走 老奴就提了一嘴 那些嫁妆红彤彤的 季家又在治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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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日送也不迟。

“她就不乐意了 一耳刮子把老奴打翻在地 骂老奴哪来的胆子敢替主子做主。

“天地可鉴 老奴断没有这个心!”

光诉苦喊冤还不够 甚至还哭了起来。

小曹氏瞧着心烦 不耐道:“她执意要带嫁妆走?”

陈婆子点头 继续告状道:“小娘子说要见你 连阿娘都不喊了 直接称呼姨母 这像什么话?”

小曹氏皱起眉头 瞥了一眼婢女 屋里的闲杂人等全都被遣退出去。

婢女走到门口守着。

陈婆子一改方才的撒泼 压低声音道:“今日季家来接人 那些陪嫁全是大红 系白绸已经来不及了 实在不宜带过去。”

小曹氏抱手来回踱步 没有答话。

陈婆子走上前 小声提醒她 “老夫人偏心有目共睹 光前夫人的那些陪嫁就足够丰厚了 若是今日让明容把东西都带到季家 日后二娘和三娘的陪嫁不免寒碜 夫人可要做好打算。”

小曹氏看着她 意味深长道:“眼下季家治丧 确实不宜见红。”

陈婆子点头 “正是这个道理。”顿了顿 “待这事告一段落 再择吉日送过去也不迟 毕竟是姑娘的陪嫁 娘家断没有扣押的道理。”

主仆二人背地里商议 有心把当初明老夫人备给明容的嫁妆私吞一部分留给另外两个妹妹。

莫约茶盏功夫后 小曹氏才前往扶风院儿。

得知她过来 明容起身 由张氏搀扶着走到门口接迎。

小曹氏露出心疼的面容 虚扶她行礼的手肘 说道:“方才在前厅应付季家人 若陈妈妈有不敬的地方 阿枝差张妈妈教训便是 何苦亲自动起手来。”

说罢握住她的手 故意问道:“可有打疼了?”

明容微微缩了缩 颌首低眉 小声道:“女儿想把祖母备下的陪嫁带到季家 可陈妈妈不允。”

小曹氏圆滑解释 “这便是阿枝误解了 今日季家来的婆子丫鬟皆着丧服 那陪嫁物什却是显眼的大红 这会儿来不及更换 倘若就这么抬过去 恐叫人非议。”

明容轻移莲步往厢房里走 回道:“我只带一部分便是。”

听到这话 小曹氏心中暗喜。

却不料那未经事的少女一点亏都不吃 她把方才荷月取来的陪嫁礼簿呈上 用不好意思的语气道:“我在礼簿上画下了要带走的物什 余下的便留给两位妹妹 她们若是不嫌弃 可自行取用 若是嫌晦气 府里怎么处理都行。”

小曹氏接过嫁妆礼簿 面色微沉 因为上头值钱的全画上了 金银玉器田产商铺一概不落 只留下家用器具等物。

她压下心中不满 看向明容找借口道:“红珊瑚摆件太艳 着实招眼了些。”

明容轻轻摩挲手帕上绣的雏菊 垂首不敢看她 弱声道:“除了首饰和田产地契外 其余的皆送往当铺折算成钱银 再把钱银寄存到汇通柜坊 我只带凭帖过门就好。”

小曹氏:“……”

明容偷偷地瞥了她一眼 畏手畏脚问:“女儿只带首饰地契和凭帖等物 一只手捧的木盒便能装下 阿娘可觉得妥当?”

小曹氏:“……”

见她冷着脸没有答话 明容更是小心翼翼 以退为进道:“若是阿娘不允 女儿便不带了。”

小曹氏压下心中的愠恼 恢复和颜悦色 “这是老夫人备给你的嫁妆 虽说在我手里经管 取用到底由你做主。

“今日你过门 要把陪嫁带过去 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没话说。”

明容怯怯抬头 试探问:“如此说来 阿娘便是允了?”

小曹氏深深地吸了口气 想说什么 硬是忍下了。

明容不理会她的难堪 看向张氏道:“这事交给张妈妈去办 你差人把那些物什送到正京当铺折算成钱银。”

张氏点头。

小曹氏肉疼得要命 忍不住插话道:“送往当铺只怕会折一半的价 委实不划算。”

明容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她 眼里含着哀怨 委屈巴巴道:“阿娘是不允女儿做主处理陪嫁的去处吗?”

小曹氏:“……”

再次被生生噎住。

一旁的陈婆子看得干着急 却出不了主意。

若是传出去继母扣押生母留下来的陪嫁 以后小曹氏只怕就别想做人了 这口黑锅她可背不起 底下还有两个闺女要嫁人呢。

明容眼波流转 瞥了一眼张氏 有心说道:“张妈妈可得赶紧些 季家人还在府里候着 切莫耽误了我出府的时辰。”

张氏不动声色看向小曹氏。

小曹氏憋了一肚子窝囊气 许久都没有回应。

见状 明容的目光不舍地飘向外院 幽幽道:“女儿打小陪伴祖母长大 如今她老人家去了 我也要离开扶风院了 真想一辈子留在这里。”

这话犹如一剂猛药 把小曹氏心中的算计击得稀碎 她醒过神儿来 后知后觉意识到没有什么比打发季家更重要了。

“陈妈妈去库房取钥匙来 赶紧的!”

陈婆子咬牙退了下去 张氏也跟着下去办差。

荷月不禁对自家姑娘佩服得五体投地 三言两语就把小曹氏扼制住了 不敢造次。

明容还是那副柔柔弱弱的小模样 试探问道:“女儿去季府 总得带两个娘家人过去 阿娘可愿把荷月与张妈妈的身契放给我带过去?”

小曹氏心中懊恼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却又明白今日把人交出去才是正事 不愿再横生枝节 遂应道:“允你。”

明容这才满意了 吩咐道:“荷月伺候我更衣。”

小曹氏不愿意在这里逗留 冷着脸起身离去 走出院子时 忍不住啐了一句晦气。

仆妇们伺候明容梳洗更衣。

昨日逃跑 她身上落下好几处擦伤淤青 荷月取来药膏用鹅毛给她上药。

自家姑娘打小就娇身惯养 一身细皮嫩肉生得白净 吹弹可破。纤秀身段窈窕淑雅 颈脖修长 锁骨漂亮 天生的好皮囊。

只是遗憾 这般娇美的一朵芙蓉 却折在季家守活寡。

荷月心中不平 只觉姑娘命运坎坷 四岁丧母痛失至亲 还未及笄又失去唯一能庇护她的祖母。

原以为威远侯府能成为依仗。

眼看着前程似锦 哪知一眨眼的功夫又坠入深渊。

真真是一波三折。

新妇过门要盘发 婆子替明容梳了圆髻 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因是丧期 发髻上要系一条二指宽的白绸带 头上只别一朵白色的丝质绢花作点缀 其他便再无多余配饰。

姑娘年纪轻 五官又生得好 脸上粉黛未施 清水出芙蓉。

换上交领素衣 系上腰带 穿上绣鞋 通身都是典雅的素白。

荷月替她收拾几样衣物带上。

等张氏把事情办妥之后 明容亲自过目凭贴地契等物。

那些嫁妆全部做了绝当 折算下来的钱银非常丰厚 足够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确认没有问题后 才由张氏把木盒放进衣物箱笼里。

箱笼上系着白绸 被仆人抬到季家马车上。

明容到前厅三叩拜别双亲。

曾经护她的生母和祖母已经离世 她对明家再无分毫惦念。

听着小曹氏说虚伪的话语 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 只恹恹的由张氏搀扶出府。

季府家奴早就在门口候着了。

瞧见主仆出来 为首的虞婆子不由得愣了愣。

只觉那女郎弱柳扶风 走起路来体态柔美 闷闷不乐的脸上写着小女儿家的无助与彷徨 惹人垂怜。

之前季小侯爷愿意结这门亲 皆是因为曾偷偷瞧过此女的容貌 要不然哪会入意。

虞婆子也听说过明家女生得一副好颜色 今日一见 哪怕是一身素服 仍旧难掩天然未雕琢的清丽脱俗。

马夫放好杌凳 虞婆子上前打起帘子 明容扶着张氏的手上马车。

帘子放下 待她坐定后 虞婆子做了个手势 马车掉头往平兴坊的威远侯府去了。

马车内宽敞舒适 放着明容的身家体己 听着外头的马蹄声 她缓缓伸手抚摸箱笼一角 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忧虑。

从四品之家进入侯府那座深宅大院 意味着什么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毕竟 她是去守寡的。

一个没有仰仗的漂亮小寡妇坠入等级森严的深宅大院 若没有一点心智 想要活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现在 她正在奔赴一场未知的前程。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雨来 待马车抵达威远侯府已经很晚了。

得知她过府 沉香院儿的仆妇从角门出来接迎。

明容由张氏搀扶下马车 荷月替她撑伞挡雨。

落地后 她抬头看了一眼侯府大门 门口蹲着两只大石狮 正门上的牌匾写着“威远侯府”四字。

那字迹苍劲 金灿灿的 却被两盏白灯笼衬得深冷 无端叫人生出几分惧意。

因着季小侯爷是晚辈 门口并未挂白绸 只悬了白灯笼 以示季家正在治丧。

前来接迎新妇的仆妇有好几位 个个身着丧服。

一顶小轿由轿夫从角门抬了出来。

张氏扶她上轿。

坐好后 轿夫抬起小轿入了府。

平常府里的人们出行多数走角门 明容是女眷 入府也是走的角门。

从头到尾随行的仆人没说过一句话 全都沉默着行事。

明容端坐在小轿里 听着周边的沉寂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子压抑 犹如溺水的鱼儿坠入深海 想要抓住什么 却双手无力 只能任由自己走进这座坟墓一样的深渊。

也不知行了多久 小轿在垂花门前停下 男仆禁止随意入内。

张氏打起轿帘 荷月上前扶明容下轿。

府里的仆妇引着她们走上抄手游廊 要先去和风楼的灵堂为季小侯爷上香。

沿途明容无心观览 只垂首迈着莲步。

张氏冷不防掐了她一把 她不解地看向她 张氏冲她挤了挤眼睛 示意她露出新寡的悲切来。

明容的心情很是复杂 让她为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悲痛 着实有些为难。

沿途她努力调整情绪 偶有仆人遇见她们 皆垂首行礼。

素闻明家女小有姿色 府里的家奴们忍不住偷窥。

那女郎娉婷婀娜 纤细腰肢不堪一握 走起路来仪态风流 一身缟素反倒增添了几许娇怯神韵。

这般姿色的女郎 是最招男人喜爱的。

行至和风楼 满目生绢在微风下飘动 阴深深的 让人心生寒意。

虞婆子引着明容步入灵堂。

主仆走进宽敞的堂屋里 白绸高悬 浓重的香烛味笼罩在屋里久久不愿散去。

一口漆黑的棺椁摆放在灵堂正中央 墙上硕大的“奠”字刺人眼目。

亡夫季玉植在家族里排行老七 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跪守在灵堂里 莫约五六人。他们瞧见未过门的寡嫂 无不好奇打量。

明容不禁局促。

季玉植不过十九岁就突发急症而亡 死得委实太早了些。如果没有这桩亲事 他只怕连季家的祖坟都进不了。

想起方才张氏的提醒 明容收敛心神儿 露出哀哀的神情。

婢女送上香来 她双手接过 走到牌位前给亡夫敬香。

张氏与荷月则需叩拜。

行完上香礼 虞婆子又引着她们前往侯夫人周氏的院子去了 需得拜见双亲。

季家四房人都住在一个屋檐下 不曾分家。

长房和三房是庶出 威远侯是二房 与四房是一母同胞。

侯夫人周氏打理着府里的中馈 生育了一子两女 现在独子季玉植病故 令她备受打击 成日里以泪洗面 心情糟糕透顶。

出嫁的两位女儿回娘家来与府里的妯娌坐在正房里安慰她节哀 她悲痛得难以自持。

明容过来时老远就听到院儿里的恸哭。

一行人走进外院 虞婆子亲自进去通报。

正房里的周氏听到新妇进门了 这才止住哭泣。

大女儿季三娘拿手帕替她擦泪 喉头哽咽道:“阿娘快别哭了。”

周氏握着手帕 她生得慈眉善目 温婉的圆脸上有一双充满着悲情的眼睛 四十出头的模样却保养得极好。

听到儿媳妇来了 她含着泪道:“快去请进来。”

婢女下去请人。

季三娘看向虞婆子 问道:“去明家可还顺遂?”

虞婆子应道:“顺遂。”

一旁的三位妯娌心思微妙 把好好的一个闺女送过来守活寡 也不知明家双亲是什么心情。

不一会儿明容进入厢房 由婢女引着给周氏行礼。

她步步留心 垂首行福身礼 面含凄切地喊了一声阿娘。

那声“阿娘”喊得周氏心肝儿疼 一想到她那独子孤零零地躺在棺椁里 便再也止不住伤心难过。

见她这般 明容硬是憋出两滴清泪来。

周氏一边抹泪一边伸手。

明容走上前。

周氏握住她的手 瞧着眼前清丽脱俗的玉人儿 想起当初她嫌弃明家门楣低 自家儿子却甚是钟意 还跟她吵嚷了一回 就忍不住扼腕。

她的七郎才十九岁啊 就早早地撒手人寰 形单影只躺在棺椁里 留下如花美眷在世上孤苦无依 连一点福都没享到。

想到此 周氏又难过哭了一场。

明容也跟着垂泪 眼眶里包着泪水 可怜巴巴。

一众人又劝了许久 周氏才作罢。

季三娘主动给明容介绍屋里的亲眷 有伯母和两位婶母 还有几位堂姐。

明容一一行礼。

面对贵妇们审视的目光 她紧绷着神经 大家闺秀的礼数叫人挑不出错处。

在青玉苑这边耽搁了好一阵儿 沉香院的管事冯氏过来把主仆引过去小歇 晚上还要为季小侯爷守灵。

季玉植生前就住在沉香院 现在明容过门 以后会住进该院儿 她的行李也被送了过去。

离开周氏的院子 明容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那院子压抑得令人窒息。

她没法去感同身受 毕竟她也很郁闷 把一辈子葬送在这里。

沉香院离青玉苑并不远 沿途明容不敢东张西望 迈着标准的淑女碎步由张氏搀着前往。途径穿山游廊 听到鸟雀声叽叽喳喳 这才觉得死气沉沉的府邸里有了生气。

抵达沉香院 所有仆人都规规矩矩站在院里行礼接迎 有二十四人。

以往明老夫人图清静 伺候她们的也不过几位 一下子看到乌泱泱的家奴 明容顿时有些不习惯。

冯氏是这里的管事 大小事务都由她安排 同明容做简单介绍 随后便把她请到落脚的正房里。

院里有五间正房 因着主子治丧 前厅和各房都挂了白绸 屋檐下也是白灯笼 一众奴仆全着丧服 用的也是素食。

明容遣退闲杂人等 默默打量屋里的摆设。

到底是高门贵族 所用器具无不考究 四面仕女图屏风后是黄花梨木架子床 牙色帐幔 前面还摆放着一张鸡翅木罗汉榻。

屋里有一对珐蓝花瓶 色彩古朴艳丽 形态典雅。

明容打小养在扶风院儿 跟在明老夫人身边自然也有几分见识 知道那对花瓶价值几何。

她提醒荷月道:“那对花瓶莫要去碰。”

荷月瞥了一眼 老老实实点头。

张氏年长 明容知她行事稳重 倒不用担心。

荷月年轻气盛 性子烈 入了侯府可比不得明家 明容再次提醒她道:“谨言慎行 在这儿 我是做不了主的。”

荷月点头 严肃道:“奴婢谨听娘子教诲。”

眼见外头的天色暗了 稍后庖厨那边送来晚膳 有四道菜肴 全是素食。

有菌菇笋羹、荠菜、素什锦和闷豆腐。

分量不多 摆盘却精致。

明容并没有什么胃口 只用了半碗粳米饭 食了少许菜肴便撤了。

张氏见她用得少 担忧道:“娘子还是多用些 晚上还要守灵。”顿了顿 “方才奴婢听说小侯爷要再过五日才下葬 这些日你多半得费神操劳。”

明容摇头 “没胃口。”

张氏欲言又止。

明容自顾端茶漱口。

把膳食撤下后 没过多时婢女送来府里的丧服供主仆换下 说到酉时四刻就要去灵堂那边。

在婢女替明容更衣时 张氏与荷月换班去用饭。

酉时四刻 一行人前往和风楼。

灵堂里来了不少人 除了小辈的 其他房的亲眷也在。

小辈们给明容行礼 她则需给长辈们见礼。

在一众女眷中 她那模样不仅引得女郎们侧目 在场的亲房堂兄们更是不动声色多看了两眼。

周氏又在灵堂里痛哭了一场。

女眷们纷纷上前劝慰。

明容并未凑上去 只跪坐在蒲团上 努力憋红眼眶 把眼前的场景想象成当初祖母去世的情形。

就在人们搀扶周氏到隔壁房歇着时 忽见大房的季二郎匆匆前来 对威远侯道:“二叔 四郎回来了。”

灵堂里的众人冷不防听到“四郎回来了” 全都集体噤声。

气氛顿时变得怪异。

方才乱糟糟的 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特别是周氏 脸上的表情很微妙。

跪坐在蒲团上的明容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种奇怪的气氛 不动声色竖起耳朵。

周氏仿佛不愿意见那个人 由女眷搀扶着去了隔壁。

没过多时 灵堂里的人们不由自主朝两边散开。

明容跪坐在牌位的侧下方 偷偷地瞥向外头 见到一双沾了泥的靴子走进灵堂。

那双泥靴的主人裹挟着外头的风雨而来 他即将把威远侯府这座等级森严的高门大院狠狠地踩到脚下 彻底击碎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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