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宁锦婳眸光一凝,纤纤素手掀开车帘,“怎么回事?”

叶相不像宁府这样枝繁叶茂的世家,就算宁府倒了,还有姻亲,还有外嫁的姑奶奶们,总不会让宁府女眷们真被人买走折辱。可相爷是从科举一步步爬上来的纯臣,家里人丁单薄,谁会来跟她抢人?

顺子解释道,“对方态势强硬,死死不肯松口,直接把价格翻到了一千两金,属下今日未带这么多银票,只得放弃。”

一千两金?

饶是宁锦婳也倒抽一口凉气。一千两金就是一万两银子,能在京城最繁华的地界儿买个五进出的大宅子还有剩余,谁家这么财大气粗。

她问,“看清楚是哪家的?”

一般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行的车马上都标上自家的徽志,也是有别尊卑,防止有人不小心冲撞贵人。

顺子摇摇头,“是生面孔。不过听她的口音,像是江南人。”

江南……

宁锦婳暗忖:叶小姐当年就是嫁到了江南的世家,莫非是之前的夫家来赎人了?江南是钱堆里的锦绣繁华,更别提当地的世家大族,一千两金确实是九牛一毛。

她思虑再三,只余一声叹息,“算了。”

她和叶小姐也没什么交情,两人当初还有一段龃龉,她想救她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既然她夫家也在,何必多此一举。

正欲放下车帘,忽地她动作一滞,眸光定在一个穿红褙子的嬷嬷身上。

那嬷嬷看起来四十左右,却肤色白净,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此时正沉着一张老脸,颇为高傲地站在那里,身后还拥着一群光鲜亮丽的小丫鬟。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身旁的白衣女子,只一身单衣,瘦弱的身躯在寒风里簌簌发抖,脊背却挺得直直的,像冬天的翠竹,宁折不弯。

因那女子散着长发,看不清面容,但那姿态却让宁锦婳有几分熟悉,她看了半天,忽而惊道,“那是叶、叶——”

顺子朝着她的目光看去,点头,“是。”

简直荒唐!

宁锦婳心想,好歹也是江南的世族,怎么派这么个没眼色的东西过来!任由人在寒风里受冻不说,看那领头嬷嬷的样子,好似真的在采买不相干的奴婢。

她重重放下车帘,随手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今日放的是六安瓜片,主清热祛火,可足足一盏下肚,心中那口闷气却越来越旺了。

“啪!”

宁锦婳放下青瓷茶托,提起迤逦的裙摆下马车,“慢着——”

她径直走过去,解开自己脖子上的披风系带,盖到白衣女人的肩上。

那嬷嬷见宁锦婳来势汹汹,内心不悦面上却不显露,反而十分客气地问:“敢问夫人是?”

她不敢托大,做了这么多年当年嬷嬷,她眼睛毒,一眼就看出宁锦婳不简单。身上的料子是光滑细腻的浮光锦,头上戴的玉簪金步摇,耳铛是色泽莹润的东珠,通身上下无一不精,加上一副明艳的相貌,气势凌厉逼人。

宁锦婳扫了她一眼,却没搭腔,只看着一旁的官差,“身契交割了?”

官差眼里闪过一丝惊艳,“没、还没有。”

“好。我买了。”

说罢,她从衣袖里拿出一枚黑底烫金字的令牌,“要多少银子,回头去永济巷的世子府支取。”

“顺子,把人带走。”

几句话雷厉风行,瞬间就人定了下来。那嬷嬷不干了,急忙道,“我说这位夫人,办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啊?你……这……这不讲道理啊!”

宁锦婳依旧没搭理她,问一旁的官差,“有这个规矩?”

“自然没有,官奴买卖向来是价高者得。”在身契交割前,谁出得起价谁就是大爷。

听了这话,嬷嬷脸色难看得要滴水。她转向宁锦婳,皮笑肉不笑,“这位夫人,我主家是江南的吴氏,族中弟子多在朝为官……”

宁锦婳冷声打断,“管你吴氏马氏,多少人当官,还能管到我头上?”

她从来不是个好脾气,前些年倒是为陆寒霄收敛过性子,但她无论多温柔小意,也换不回薄情郎君的一个回眸,后来她也倦了,索性纵着性情恣意。她家世好,世子妃的名头也响亮,诺大个京城鲜少人敢招惹她。

嬷嬷受主家之命,坐了大半个月的船才赶到京城,要是空手回去,主子非得剥了她的皮不可。急中生智,她忽地想起方才宁锦婳说的话。

“世子府?莫非您是皇家的贵人?哎呦,都怪老奴不识泰山,给世子妃娘娘请罪了。”

她久居江南,不知道永济巷的世子府是圣上特地赐给陆寒霄的。陆寒霄自七岁入京,便一直住在这里,离皇宫近,以便跟着诸皇子一同念书习武,以示皇恩浩荡。

嬷嬷不懂这些,她只当宁锦婳是一般的宗室女眷,先赔了个礼,又弯弯绕绕说了好些废话,直把宁锦婳的耐心耗尽时,她才状若无意地扶了扶鬓角,问一旁的官差,“我若没记错的话,这官奴买卖,应得钱货两讫吧?”

官差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其实像宁锦婳这般没带够银子,后来去府里支的情况也有,虽然不合规矩,但能买官奴的人家都是显贵,犯不着为这点儿小事得罪人。只是今天两家都是硬茬儿,开罪哪儿一方都不落好。官差心思百转,觉得还是按章程办事为好。

宁锦婳当即沉下脸色。

她不傻,自然知道官差的算计。陆寒霄走了一年有余,除了每月往她这儿送钱,别的一句话都没有,她不清楚滇南的形势。异姓王拥兵自重已是大忌,要是她今日靠镇南王府的招牌把人带走,新帝借此由头发难,再给他招来祸患……

宁锦婳深呼出一口气。

自宁公府被抄后,她像只惊弓之鸟,做什么事都要思量再三,唯恐踏错一步。看着一旁沉默的叶小姐,她心想算了吧,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回到前夫家,对她来讲也算个好归宿。

她让抱琴取来手炉,胡乱塞进叶小姐的怀里,低声说了句“保重”。就在这时,一阵“踏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动静越来越大,人群出现了骚乱。

宁锦婳顺着声音看去,沿街而来一队浩浩荡荡的骑兵,乌泱泱看不到尽头。他们跨在高头大马上,个个身姿魁梧,面容刚毅,厚重的甲胄在晨光的照射下泛冷光。

“吓!这是哪位将军班师回京,好大的排场!”

“这么年轻,难道是霍小将军?”

“你瞎啊,旗上那么大一个‘滇’看不见?这明明是南边的那位王爷!“

“……”

一众嘈杂声中,宁锦婳怔怔站在那里,分别一年有余,他们夫妻竟会在这里相见。

他还是那副冷峻的样子,与一年前相比,他身上多了些肃杀与血气。一身玄色窄袖烫金蟒袍勾勒出紧实的腰腹胸膛。腰扎同色蜘纹带,黑发束以镶碧嵌宝紫金冠。五官深邃,剑眉入鬓,冷锐的目光扫视下方,带着上位者浑然的威仪。

铁蹄声越来越近,人群中的嘈杂声逐渐小了。陆寒霄神情淡漠,在他眼神掠过的瞬间,宁锦婳忽地心头一颤,狼狈地转了过去。

“主子,是王爷!王爷回来了!”

抱月兴奋地在耳边叫嚷,宁锦婳咬着唇,捏紧了拳头,又泄气般地松开,一次又一次。

“走。”

她钻进人潮里,那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

直到回了别苑,宁锦婳没有说一句话。

抱月有心说什么,却被抱琴用眼神阻止。她抿抿唇,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方才,王爷好像看见她们了。

宁锦婳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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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现在心里很乱,一会儿想陆寒霄怎么在这时回京,藩王无诏不得进京,是新帝谕旨,还是滇南出了什么事端?一会儿又想该如今怎么面对他。

她上次放了不少狠话,就差说恩断义绝了。可如今宁府出了如此祸事,她在京中独木难支,而她那夫君已经成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若他愿意出手相助……

他愿意么?

宁锦婳盯着袖口上成团的暗金牡丹纹,神色怔怔。

若是早些年,她一定不会有这个端疑。六岁与君识,从总角到束发,彼此相持走过十余年光阴。十六为君妇,为他生儿育女、操持中馈,而后又过七载……两人的羁绊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夫妻”可道尽的。

可如今,他们却是京中最有名的一对怨偶,分离一年有余,未曾通过只言片语。

若不是今天凑巧,她甚至不知他今日归京。夫妻之间过成这样……她实在对他没有信心。

脑袋胡想八想,宁锦婳一天都是郁郁的,抱月好几次想说什么,都被抱琴不动声色地打断。眨眼就到了酉时,冬天日短,这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

滇南那边每月都往京都送银子,宁锦婳在银钱方面从来没委屈过。房里烧着好几盆银丝炭,和外面的冰天雪地相比,房间暖的像炎炎夏日。她褪下繁琐的华服,浸入满是的热水的浴桶。

水雾升起,她舒服地轻叹一声,缓缓阖上眼皮。

一会儿,抱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给浴桶里添了一勺牛乳,撒上一篮子花瓣,接着用手背试了试水温。温声道,“还烫着呢,奴婢过会儿再来添热水。”

“嗯。”

宁锦婳点点头,热气熏得她脸颊红扑扑,看起来比白天更显气色。她拨开微湿的头发,让如瀑的长发偏在一侧,把身子往上探了探,背对着抱琴。

“给我捏捏肩膀。”

热水汽把雪白的身子烫的微微发红,圆润的肩头和精致的胛骨露在奶白的水面上,像沁汁的水蜜桃。抱琴不敢多看,垂眸细语,“奴婢先去净手。”

……

抱琴向来稳重,可今日不知怎么了,等了许久还没来。宁锦婳被熏得昏昏欲睡,恍惚间,耳边传来“吱呀”开门的声音。

她含糊不清地催促:“快点呀。”

声音轻轻的,像在撒娇,又像羽毛划过心头,让人心里发痒。

过了许久,脚步声缓缓靠近,有人拿着水瓢一勺一勺浇在她的后颈和肩膀,水流温热,舒服极了。蓦然后肩被大力禁锢住,夹杂着刺痛的触感——那布满刀茧的掌心,显然不是抱琴。

宁锦婳心头一跳,瞬时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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