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宫室深而长 天光照不进 烛光照不亮 于是显得格外幽深阴暗。

纵然殿内已是烛火煌煌。

宫婢低首垂手 列队而出 缓缓将坐在上首榻席上的人露了出来。

很年轻的一张脸 瘦削白净的脸庞 眼底泛青 神色恍惚 旒珠将烛火的光影筛落在面颊上 显得他格外恹恹厌世。

他在喝酒 明明面前案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菜肴 都把李逢祥谗得咽了好几回口水 他却一筷子都不愿动 只顾着喝酒。

李逢祥太馋太饿了 见他不要吃菜 就拽了拽李化吉:“阿姐 我想吃肉。”

李化吉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但殿门口的动静还是惊动了那位青年 他抬起眼皮 却没有看李逢祥 而是把目光落在毕恭毕敬站在李逢祥身侧的寿山。

他用醉鬼的腔调拖着长音叫寿山:“朕已经喝了半天酒了 怎么不见你来劝朕注意龙体?”

寿山双手拢在袖子里 抱着拂尘 仍旧是恭敬到没有脾气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

皇帝笑了一下 他拎着酒坛 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朕差点忘了 因为在你眼里 朕已经是个死人了。尽管朕还活着 可就因为谢狁 那个逆臣贼子说朕不听话 要换个新皇帝 你就直接当朕死了 不肯来伺候朕了!”

他踉踉跄跄地走来 清亮的酒水不停地从坛口溅了出来 酒臭味扑面而来 李逢祥惧怕地往李化吉身后躲去。

槐山村村口住着个酒闷子 吃醉了酒 就打媳妇和小孩 李逢祥不止一次听到那座茅草屋里传出来的凄厉惨叫声 因此他天生惧怕吃醉了酒的人。

李化吉挡在了他的面前。

皇帝已经走到了李化吉面前 用手指指着她:“你给朕让开。”

李逢祥的身体在发抖 李化吉便没有动。

皇帝恼怒之际 把酒坛子摔砸在地上:“朕还没死 朕还是皇帝 你区区一个乡野村妇 也敢忤逆朕?来人 给朕拖出去把她砍了。”

酒水溅了李化吉半扇裙 裙子湿漉漉地沉重地坠在身上 在森寒的冬日冒着丝丝凉气。

“朕要砍她的头 你们聋了吗?”

滂臭的酒气扑在李化吉脸上。

她咬着牙 仍旧没有动。

寿山此时才笑着一扬拂尘 把皇帝隔开:“陛下吃了点酒 就糊涂了。”

皇帝的眼红了:“朕糊涂了?寿山 朕清醒的很 别以为朕不知道这个小孩是谁 他是不是谢狁准备的新傀儡?这么小的孩子 能做什么皇帝 这天下终归还是要谢狁说了算。谢狁 谢狁 你这个窃国贼。”

他咬牙切齿 又捶胸顿足 “天丧汉室 天丧汉室。”

这一番疯发的 不仅李逢祥怕 就连李化吉也生出了无限的惧意。

如她所见 眼前的皇帝不仅康健 还很年轻 完全可以再坐几十年的江山 可是现在谢狁已经准备让李逢祥做皇帝了 他又打算怎么处理这个皇帝呢?

就在她开始不安时 寿山拍了拍手 一个宫婢低眉顺眼地端上来一壶酒 一个酒盏。

宫里的人真奇怪 明明是要毒死对方 怎么还会摆出这样谦顺的姿态?

皇帝见了那酒壶就失了态:“朕不喝 有本事把谢狁喊来 让他亲手杀了朕 他这个无君无父的佞臣 总有一天要被抽筋剥皮不得好死 死后还要被人掘坟戮尸 挫骨扬灰。”

他骂谢狁 用极尽恶毒之词。

寿山皱了皱眉头 命人去请谢狁 又请李化吉:“烦请女公子带郎君旁坐。”

李化吉预料到接下来的场面不会好看 又涉及臣子弑君的阴私 其实她不该看的 可是寿山显然没有叫她避让的意思。

李化吉虽不能领悟其意 但还是牵着胆颤的李逢祥的手 往旁侧的榻席上走去。

皇帝骤然变了脸色 冲到李逢祥面前 目眦欲裂 眼球暴突而起 把血丝绷得纤毫毕现:“光复汉室 听到没有?你要光复汉室 杀了谢狁。”

寿山忙带小黄门把皇帝扯了回去 李逢祥被他疯魔的样子吓哭了 李化吉不得不把弟弟的脸按在怀里安慰他。

就是在这样混乱的时候 谢狁的声音比人先至:“陛下如此失态 也不怕被人耻笑。”

李化吉掀眼看去 天光黯淡 将宫殿门口挺拔高大的身影勾勒得阴沉伟岸。

李化吉先看到的却是他一截腕骨 比起周身的玄黑 谢狁的腕骨白净得过分 毫无肉脂感 清白得仿佛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 只有手背上的青筋蓬勃而富张力。

他跨进殿门 五官逐渐清晰深刻了起来 长眉 乌沉沉的眼眸 笔直挺立的鼻 单薄而平直的唇线。

很显然 他的脸没有一处是不美的 可正是这不真实的美给他带来了天然的距离感 如今随着年岁渐长 权势更盛 这种距离感就成了压迫感 让人连与他对视都不敢。

寿山见他来了 忙请安:“大司马 奴婢无能。”

李化吉很快察觉到了 寿山在她们面前也很恭敬 但这种恭敬只有顺 不像对谢狁时那顺之外还有更多的惧怕和讨好。

谢狁没有理会在他的乌靴边低下的头颅 他向皇帝走去 随着他慢条斯理 一步步地靠近 他自带的气势如铁墙般推了过去 压得原本怒骂不止的皇帝立时歇了气 闭了嘴。

谢狁道:“陛下想见臣 现在臣来了 敢问陛下还有何遗言?”

皇帝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 李化吉想他大抵是想求饶求声的 可是被谢狁吓得说不了话了。

真可怜。

谢狁的眼眸凉凉的 他从腰间抽出佩剑——他是权倾天下的大司马 自然有剑履上殿的资格——剑刃如雪 插入了皇帝的身体里 鲜血喷溅而出。

皇帝至死都没有瞑目。

李逢祥的尖叫声经久不绝 就连李化吉都不知道原来他的气可以顺得那么长 可是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她被谢狁的狠辣吓丢了声音 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只有刚弑完君的谢狁无事般抽出剑 丢给了寿山 寿山用袖子捧着剑 也不舍于旁人 亲手用丝巾小心翼翼地抹了鲜血。

谢狁的脚步已经转向了李逢祥。

李逢祥的声音哑得成样 哭个不止:“阿姐 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李化吉泪流不止 只能低声哄他:“逢祥 乖 阿姐和你在一起。”

谢狁的乌靴停到了她眼前 那用金线绣出暗纹的袍角上还沾着鲜血 铁锈味的人血 可能还带着体温。

李化吉的牙齿咯咯吱吱打着颤。

李化吉总觉得谢狁看她的眼神 像是在打量什么阿猫阿狗。

“先帝在世时 常说要光复汉室 既然如此 公主的封号就定隆汉。”

好虚伪好恶心。

“至于新帝的年号 就定应顺 做皇帝最要紧的就是一个顺字。万望陛下谨记。”

所谓应 即为应声虫 所谓顺 即为百顺千随。

先帝说的没有错 谢狁只是要一个傀儡而已 当旧的不听话了 就把旧的杀了 换个新的上去。

这大抵就是要安排李逢祥留下来的原因 谢狁是要李逢祥亲眼看到先帝的死 否则杀鸡儆不到猴 鸡不就白死了吗?

李化吉终于明白这宫里的生活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恶劣 而谢狁比传闻里更没有人性和君臣纲常。

她眼前好像没有路了。

谢狁不知何时走了 先帝的尸体也被黄门搬了出去 宫婢用木勺泼水 将地砖的鲜血冲刷干净 很快 整个宫殿又恢复了宁静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寿山恭敬的塌肩耷腰:“殿下 奴婢要带陛下回太极宫安置了。陛下养精蓄锐。才好准备登基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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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大事 耽误不得。”

寿山唤了两声 李化吉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声‘殿下’唤的是她。

有了谢狁的金口玉言 她不再是槐山村每日要为生计发愁的村妇 而是金枝玉叶的长公主了。

李逢祥可怜巴巴地巴着她的手 姐弟长到这么大 从未分离 更何况 他还受到了如此大的惊吓 自然更不情愿与阿姐分开。

寿山道:“公主殿下该往凤阳阁去安置 这是宫里的规矩 还望陛下遵照。”

他恭敬地说完 便有两个黄门受了他的眼色 走过来 强行将李逢祥拖抱着离开李化吉的怀 李逢祥惊得哭叫不止 李化吉心疼地要追上去 被寿山拦住了。

寿山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陛下年岁小不懂事 殿下应多多教诲 不可纵容。”

他的袖口挂出才刚帮谢狁拭剑的丝巾 那斑斓的血迹刺痛了李化吉的眼 她脸色泛白 垂下了手。

寿山满意地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李化吉觉得脊背都发寒 她的身后贴上来一道人影:“殿下 奴婢唤衔月 往后便由奴婢伺候殿下。”

她麻木地转过身去 这宫女容长脸儿 细弯的眉 颇有番姿色 穿戴也比寻常宫女更繁复华丽。

若李化吉识字 就能看到她腰间挂着枚嵌着谢字的腰牌 这证明了她的身份——是谢家婢 而非身份低微的宫婢。

李化吉心挂在李逢祥身上 并没有心思打理自己的处境 她胡乱地点了点头。

衔月便知她不识得自己的身份 这是很奇怪的事 毕竟在建邺 哪怕是不识字的农夫都认得谢家的腰牌。

可她很快就想起这位新晋的长公主不仅不识字 还是来自偏僻山村的没见识的村妇 那么鱼目不识珠也不意外了。

衔月道:“是大司马命奴婢来伺候殿下。”

李化吉一激灵 浑沌的脑子立刻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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