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鬼冢。

作为令无数修士闻风丧胆的禁地之一 鬼冢绝非浪得虚名。

被流放的魔物、聚集而生的妖邪与幽魂厉鬼充斥于此 冲天怨气经久不散。即便入了夜 隔着层冷白月光 也还是能见到弥散在半空、血一样的红雾。

鬼冢邪祟遍布 鲜少有人踏足 但在此刻 却被月色映出两道杀意凌厉的影子。

两人立作围杀之势 黑影重叠间 是另一个浑身血污、匍伏在地的人。

“你居然还活着。”

身形壮硕的魁梧青年哈哈大笑 用力踢向跟前人影:“什么剑道天才、世家少爷 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 还不是得死在老子手上!”

这一脚毫不留情 恰好踹中小腹。

那人身受重伤 一袭白衣成了猩红血色 如今被踢上这么一脚 腹部伤口陡然迸裂 渗出触目惊心的红。

青年见他因剧痛猛地一颤 爆发出更为肆无忌惮的大笑:“你也知道疼?当初裴少爷断我一根拇指 可是嚣张得很!”

地上那人已快没了气息 本是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闻言长睫倏动 极淡地瞥他一眼。

那是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瞳仁漆黑 幽深如井 丝丝缕缕的猩红好似藤蔓疯长 勾缠出困兽般压抑却疯狂的戾气。

“想起来了么?”

青年迎上他目光 不屑冷笑:“我当年是裴府家丁 心悦一个名叫知雀的丫鬟 本欲与她交好 夜里相会之际 却被裴少爷以‘伤风败俗’为由赶出裴家 还重重罚了一遭——谁能想到 你有天会落到我手里?”

这自然是经过美化后的一面之词。

当初郎有情妾无意 知雀对他退避三舍 他一时怒火攻心 决定在夜半无人时直接用强 没想到正巧裴家小少爷练剑回来 听见知雀呼救 当场削去他拇指。

前途、生计与女人 拜这人所赐 一夜间尽数化为乌有。他声名狼藉 只得加入流寇与匪盗的团伙 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他越说越气 手中长剑嗡嗡作响 正要继续踹上几脚 却听身旁的红衣女子道:“鬼冢凶险 尽快动手 莫要在此地耽搁时间。”

“也是。”

青年扬了嘴角 将长剑抵上那人咽喉 稍一用力 便涌出落珠般的血滴:“裴家出了高价悬赏小少爷踪迹 生死不论。就算我在这儿杀了你 那笔钱也——”

他话音未落 忽地变了神色 抬眼厉声道:“谁?”

红衣女子眉间一动 闻言望去 果真在不远处嶙峋的怪石上见到一抹人影。

修道者目力极佳 即便相距甚远 二人也能看清来人相貌。

那竟是个女人。

孑然一身、纤细婀娜 甚至还……提着糕点盒子的女人。

没错 糕点盒子。

鬼冢妖魔横行 近日又正值鬼域门开 修士们恨不得带上全部家当 刀剑毒器样样俱全 可眼前这位——

青年眉头一蹙 把注意力从糕点盒上挪开 落在她面庞的刹那 不自觉露出惊艳之色。

这位来历不明的姑娘年纪很轻 着了件款式简单的月白留仙裙 乌发被粗略挽起 懒洋洋立在怪石顶端。

她并未悉心打扮 眉目间却自带张扬明艳的媚色 一双柳叶眼澄明纤长 在与二人视线相撞之时 划过似笑非笑的挑衅。

“‘欲与知雀交好’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谁知道背地里行着多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她说罢纵身跃下 稳稳当当立在地面。

青年与红衣女子都没察觉 当这道声音响起时 地上始终安静如死尸的人脊背一僵 忍下剧痛抬起头。

“姑娘 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的道理 既然我们抢先发现他 就没有你插手的余地。”

红衣女子握紧剑鞘 嗔怒地望一眼身侧青年。

鬼门大开 各大宗门与世家皆汇聚于此 加之裴家高价悬赏小少爷踪迹 想要分这一碗羹的人不在少数。

他们早该速战速决 就不会惹上这个麻烦。

“先来后到?二位皆是杀人无数 居然还有‘道理’这一说?”

那姑娘将糕点盒放在一旁 说到一半时敛起惊讶 恢复了如常的笑:“不管你们讲不讲道理 只要我不讲道理 那不就成了?”

二人闻言皆是一愣。

看她模样 不像是作恶多端、逃窜至此的邪修 可若是正道中人……

正道中人哪能面不改色讲出这种话?

来者不善 大抵是要硬抢。青年与红衣女子对视一眼 纷纷引动灵力 拔剑做出对敌之势。

对方并不着急 储物袋白光乍现 自手中出现一道黑影。

那影子非符非剑亦非乐器 青年凝神看去 发现那竟是把通体漆黑的长刀 随她手腕一动 刀鞘落下之际 迸发出阴冷如冰的寒光。

饶是他 也能一眼看出此刀绝非凡物。

当今剑修法修平分天下 用刀的并不多。

拿着这样一把刀的女人 更是寥寥无几。

“这刀——”

红衣女子骇然低咤:“谢家人?”

“不可能。”

青年狠狠一咬牙:“谢镜辞重伤昏迷了整整一年 听说修为尽毁 恐怕这辈子都醒不过来……再说 以云京谢家那样的阵仗 怎么可能形单影只地来?此人不过是个恰好用刀的小贼 来同我俩争抢赏金!”

那姑娘不置可否 低头看向手里的长刀。

这段话说得有条有理 她几乎就要信了。

如果她不叫“谢镜辞”的话。

以谢家的作风 自然不可能让她独自前往鬼冢禁地 但若是谢镜辞以“闲逛散心”的名义偷偷溜来这里 那就得另当别论。

至于她为什么要避开旁人耳目——

[别和他们废话 快打啊!]

尖锐的嗓音在脑海中响起 谢镜辞不胜其烦地皱了眉 听它咋咋呼呼继续道:[夭寿啦!系统马上就崩啦!]

追根究底 就是因为这玩意儿。

她在一年前偶遇邪魔 全身筋脉尽碎、识海损毁 注定再无苏醒的可能 就是在那时候 系统出现了。

它自称大千世界天道的化身 只要谢镜辞在十个小世界里担任作恶之人 维持天道运转 就能重返最初的身体。

简而言之 变着花样地当坏人 给天命之子送经验。

那段日子堪称她的成年阴影。

众所周知 小世界里的恶毒反派都不是人 而是用来啪啪打脸的工具 哪儿缺往哪儿搬 勤恳之程度 堪比生产队里的驴。

天道之子吧 全是360度无死角的 笑一笑就能让人想和他相守到老的。相貌清秀云淡风轻 最讲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哪怕剧情老套也百试不腻 回回都在扮猪吃虎中无形装逼。

至于她吧 很遗憾是361度全死角的 狞笑起来总会银牙一咬的。打出操作时满怀信心 结局必然是伤敌零蛋自损一亿 而且愈挫愈勇永不放弃 回回都在慢性自杀中我坑我自己。

恶毒反派得在中午做 因为早晚都会没。

唉。

在捏碎一百三十八个陶瓷杯、咬碎四颗牙、第无数次眼睛瞪得像铜铃后 谢镜辞终于功成身退 光荣退休。作为报酬 不但从必死的状态下如约醒来 还顺带知道了这个世界未来的剧情走向。

她那位没见过几次的未婚夫将会黑化入魔 屠尽修真界各大家族 只留下云京谢家 引得生灵涂炭、世道大乱 最终被诸位大能联合剿杀。

简直匪夷所思。

她未婚夫是谁 裴家高高在上的小少爷、修真界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年年都要同她争夺学宫第一的乖学生 道一声“正道之光”都不为过 要说他黑化入魔——

用某个小世界里的通俗用语来说 就跟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几率差不多。

谢镜辞秉持着惜才之心 向系统询问了大致的前因后果。

裴渡并非裴家亲生血脉 而是于多年前收养的一名弃童 之所以能进裴家 全因模样像极了早夭的大少爷。

如今他锋芒毕露 不但与云京谢府订婚 还隐隐有了威胁到家主之位的势头 自然引出当家主母白婉与两位兄长的妒忌 只欲杀之而后快。

近日鬼冢动乱 鬼界之门即将现世 裴家众人皆来此地镇魔 一片混乱之中 恰是最适宜的时候。

按照计划 二少爷裴钰假意与众人走散 实则在崖边驱动引魔香 召来大量妖魔伺机而动。

与此同时 再由白婉将裴渡引至崖边 以他的性子 必会拔剑除魔。

然而鬼冢邪祟何其凶戾 单凭裴渡一人之力 定然无法全然抵抗。

真是可怜。

他献上一颗赤诚真心 殊不知自己拼了命保护的人 正在暗暗为他设下必死之局。

妖魔来势汹汹 裴渡成了强弩之末 为杀出重围 以筋脉重创为代价 动用家族禁术。

可惜剑气虽能尽斩邪魔 却防不住人心。

白婉趁此时机 将搜集而来的浓郁魔气种入他体内。筋脉碎裂、伤痕遍布 在这种情况下魔息入体 定会神智全无 被杀气支配。

于是当裴家众人闻风而来 只见小少爷魔气缠身、浑身是血 正执了剑 把长剑对准主母脖子。

而白婉泪眼婆娑 字字泣血 颤抖着讲述裴渡如何与魔族私通 欲要置母子二人于死地 天理难容。

家主裴风南勃然大怒 以肃清魔种为由 掌风倏至 将其击落崖底。

这段经历已经足够凄惨 没想到生活为他关上一扇门的同时 还封锁了唯一的窗。

此惨绵绵无绝期 惨出水平惨出风格 惨出了一幅不断下落的单调递减函数图 再没有上扬的时候。

裴渡凭借仅有的灵力侥幸存活 却在崖底遇见杀人不眨眼的流寇 遭到百般欺辱。

虽然最终绝地反杀 但在那之后的糟心事儿一桩接着一桩 简而言之就是不断挨打受辱的血泪史。

他曾经那样风光 热衷于把高岭之花踩在脚底下、看他挣扎求生的人和妖魔 为数并不少。

谢镜辞听罢来龙去脉 差点条件反射地捏爆第一百三十九个陶瓷杯。

她天赋极佳 儿时在学宫耀武扬威、张扬跋扈 同龄人要么被她打得心服口服 要么还没打 就已经对她心服口服。

这种大魔头式的日子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某次学宫大比 她遇上裴渡。

学宫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裴渡被裴家收养的原因。

在那次大比之前 他一直顶着“替代品”和“土包子”的名号 日子不算好过。

谢镜辞一心苦练刀法 对欺负他没兴趣 对所谓的“救赎”更是嗤之以鼻 裴渡这个人 从没在她脑海里停留过须臾。

然而那日大比 向来碾压全场的谢小姐却头一回险险获胜 差点败在那人剑下 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谢镜辞想要征服某个人。

——指全方位碾压他的那种。

后来她就开始暗中同裴渡较劲。

虽然是单方面的。那剑痴估计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

试想 你有一个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的死对头 还没等到他对你俯首称臣 那人就从云端跌进污泥 被一堆各怀鬼胎的垃圾人碾来碾去。

这能忍吗?

谢镜辞忍不了。

他们怎么配。

能爆锤裴渡的只有她 垃圾人必须被她碾成碎渣。

更何况裴渡曾碰巧救过她一命 她虽然脾气坏 但从来不会亏欠人情。

她重伤不醒 爹娘都去了北地求药 不在家中。谢镜辞醒来第一件事 就是出发前往鬼冢。

她本想带上一堆护卫的。

但睁眼下床的瞬间 那道本该消失不见的系统音居然再度响起 跟牛皮糖一样 阴魂不散地哔哔:

[位面尚未成功融合 宿主人设陷入混乱!当前人设:妩媚撩人魔教妖女。]

谢镜辞后来回想 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跟狼外婆一样 特别邪恶狰狞。

这天道是假冒伪劣产品吧?快穿任务还能附带如此垃圾的售后服务?而且这个“妩媚撩人”……

撩人哪有砍人舒爽啊!

谢镜辞只想摔门不干 可惜天不遂人愿。

为天道打工 她有百分之八十的痛苦来源于硬凹人设与社会性死亡 但如果拒绝打工 就会有百分之百的痛苦来源于变成植物人。

谢镜辞能怎么办 还不是像个母亲把它原谅。

说是“人设” 其实就是在必要阶段执行系统给出的台词和动作。

谢镜辞很认真地设想了一下 万一她人设突然崩塌 情难自禁饥不择食 对着那堆护卫就是一顿猛撩——

那还不如乖乖闭眼陷入长眠 睡美人的口碑总比女淫.魔要好。

于是她借着“想要出门散心”的借口 独自来了这个鬼地方。

根据人物设定 还十分贴心地准备了一盒小点心。

对面两人都已亮出武器 一场缠斗在所难免。

在小世界里游荡许久 谢镜辞几乎遗忘了这具身体的感受 此时久违地握紧手中长刀 只觉灵力上涌 如潮如浪 无比兴奋地充斥周身脉络。

长刀一晃 刀光衬了月色 点燃眼底蠢蠢欲动的猩红。

沉寂数日的刀意与灵力 电光石火地相撞在一起。

“我是谁不重要。”

谢镜辞道:“来。”

话语甫一落下 怪石下的身影便倏然一动 有如破竹之势 径直向二人袭去。

谢镜辞身法极快 长刀呼啸而至 好似苍龙入海 发出呜然哀鸣。

青年暗骂一声 拔剑与她对上 铁器相撞 两两皆是震颤不已。

气势挺足 可惜不过如此。

他眼中浮起了然之色 加重手头攻势 转守为攻。身侧红衣女子冷声一笑 长剑如金蛇吐信 凌然上袭。

他们杀人无数 能看出此人动作并不熟稔 灵力运转时顺时停 刀法亦是显而易见的生涩 要么是个学艺不精的半吊子 要么很久没经历过实战。

“不过区区小辈 也敢来撒野!”

刀身被长剑用力一挑 红衣女子发出轻蔑嗤笑 然而嘴角的弧度尚未落下 眉头便是一拧。

在二人夹击之下 这莫名其妙出现的丫头明显落于下风 可她非但没有退却 反而愈攻愈凶。

以她目前的处境 究竟有什么可以倚仗的?

灵力逐渐淌遍全身 像是枯竭的河道突逢雨露 点点滴滴浸入皲裂的缝隙 携来前所未有的舒畅。

谢镜辞静静感知这股力道的流动。

她在那些小世界里 不得不扮演一直惨遭打脸的恶毒配角 灵力使不上 刀法用不成 憋着一口气没地方发 只想找人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那两人不会知晓 当她拿刀的刹那 浑身血液都兴奋得几近战栗。

说来也新奇 谢镜辞这具身体本应该断了筋脉、虚弱不堪 应该是多亏爹娘照料与调养 居然恢复了大半。

云京谢家 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现下唯一的问题 是她脱离修真界许久 来不及适应 对于刀法与灵力的运用都颇为生涩。

对于这种困境 时间是最好的解决良药。

比如现在。

几轮交手之下 卧床整整一年的身体逐渐活络。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刀法浮上脑海 谢镜辞丹田蓄力 将灵气汇集于刀刃之上。

错综繁复的身法牵引出刀芒阵阵 伴随着灵力横荡开来 如同深潭起涟漪 波动一层接着一层 遍布每一处幽暗角落。

她原本落于下风 竟在见招拆招中逐渐挣得主动 反而压了两人一头。一时间锋锐难挡、刀光大盛 刀刃的攻势越来越快、越来越烈 流畅得好似行云流水。

青年眼皮一跳 终于察觉到不对。

自刀尖而来的灵力……已经叫他难以招架了。

——这不是个技艺粗糙、灵力微薄的菜鸟吗?

又一次刀剑相撞的刹那 高扬的长刀兀地一旋 绕过细长剑身 直攻青年小腹。

他再清楚不过地看见 那丫头被二人夹击的剑气震得嘴角溢了血 眼底却满是裹挟着杀气的笑。

她居然在笑 瞳孔熠熠生光。

……这个疯子!

这两人不过筑基 曾经的谢镜辞与裴渡则是金丹期修为。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大病一场之后 虽然远远赶不上昏迷前的实力水平 但对于这一局 她胜券在握。

暴涨的灵力轰然四溢 有如惊涛骇浪 顺着刀刃席卷全身。青年来不及抵挡 被震出数丈之远 而谢镜辞顺势回转 正中红衣女子咽喉。

一瞬定胜负。

谢镜辞却并未刺下。

被刀刃抵住的脖颈生生发疼 红衣女子骇然呆立 见她拿着刀 低头望一眼鲜血淋漓的裴小少爷 微扬下巴:“向他道歉。”

——他们还有活路!

落败已成定局 任谁都不会想到 眼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娇娇女竟是个实力不凡的练家子。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 这半路出现的刺头年纪尚小 定然没养成杀伐果决的性子 只要他们哀声乞求 说不定能逃过一劫。

“对、对不住!是我小肚鸡肠、小人得志 还望裴少爷大人有大量 原谅我这一遭吧!”

青年颤抖不止 嗓音哆哆嗦嗦:“求求二位 求求二位!”

红衣女子急道:“对对对!是我们不该 待我们二人出去 定会洗心革面 不透露任何风声!”

她说完抬了眼 心有余悸地打量谢镜辞神色 试探性发问:“这样……姑娘可还满意?能放我们走了吗?”

谢镜辞面不改色 眸光一转 露了浅淡的笑。

她生得明艳 迎着月色扬起唇角 眼尾亦会勾出细微弧度 如同白玉做成的钩。

这个笑暧昧又含糊 红衣女子却敏感地嗅出端倪 尖声叫道:“你——!”

长刀倏起 话音骤断。

飙射的血液散发出铁锈的味道 谢镜辞用灵力筑了屏障 退开一步 不让自己被溅到分毫。

这二人都是恶贯满盈的流寇 加之对她和裴渡存有杀心 没必要留下。恼人的家伙已经解决 只可惜脏了她的刀。

“这不能怪我。”

手中长刀微震 伸向地上那人侧脸 轻轻一抬。

一直默不吭声的裴渡被迫抬头 与她四目相对。

谢镜辞一面定睛端详他的模样 一面自顾自开口 不甚在乎地解释:“我只让那两人道歉 从没说过会放走他们——你说是吧?”

刀刃森寒 于月下映出冷冽白光。

偏生刀尖的血迹又是刺目猩红 被她顺势一挑 抹在他流畅利落的下颌线上 一冷一炙 两相交衬 莫名生出几分绮丽诡谲的美感。

裴家小公子长了张讨人喜欢的脸 是修真界诸多女修倾慕的对象 饶是见惯了美人的谢镜辞 初次与之相遇时 也在心里发出过一声暗叹。

他年纪尚轻 正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身量 凤眼狭长、薄唇紧抿 眉目间尽是清冷疏离 在与她对视时微不可查地愣住 沉默着移开视线。

和往常一样 对她总是冷冷淡淡的。

目光向下 不止身体 裴渡的衣物同样糟糕。

发带不知落在何处 乌发凌乱披散于身后 其中几缕被风撩起 抚在苍白面颊 与血渍泥沙黏作一团。

至于身下的衣物更是凌乱不堪 不但松松垮垮 还被划出数道裂开的口子 露出伤痕累累的右腿。她只需垂了眼 就能看见脖颈下白皙的锁骨。

谢镜辞看惯了此人光风霁月的模样 乍一见到这般景象 不由皱起眉:“记得我吗?”

若是寻常人受到如此严重的伤 只怕早就哭天喊地、痛苦得昏死过去 裴渡却留存了清明的神智 喉头微动。

他唇上染了血 在苍白至极的唇瓣上格外显眼 嗓音沙哑得快要听不清 又低又沉 过了好一会儿 才勉强吐出一个字:“谢……”

“谢”可以引申出许多含义。

谢镜辞分不清他是在道谢 还是打算念出她的名字。毕竟他们二人虽然身为未婚夫妻 却几乎从未单独相处 连见面交谈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四下静了须臾。

伤痕累累的少年轻咳一声 拼命咽下喉间腥甜 许是被她看得不自在 刻意避开谢镜辞直白的视线 垂眸哑声道:“谢小姐……为何来鬼冢?”

不可思议 他居然还记得。

谢镜辞这才挑眉收了刀 心里莫名高兴 毫不掩饰眼底加深的笑意:“你觉得呢?”

裴渡竭力从地上坐起身子 让自己不至于始终保持那样屈辱且狼狈的姿势。

只不过是如此简单的动作 便引得伤口再度开裂 血肉与骨髓里尽是难以忍受的刺痛。

他咬着牙没出声。

她是来退婚的 裴渡对此心知肚明。

他筋脉尽断、魔气入体 不但连最为基本的灵力都无法感知 身体还千疮百孔 成了遍布伤疾的废人 若说行动起来 怕是连寻常百姓都不如。

更何况……对于家族而言 他已成了弃之如敝履的废棋 自此以后再无依仗。

实在难堪。

今日的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却也早有预兆。

裴渡原以为自己能习惯所有人冷嘲热讽的视线 可无论如何 都不愿让她见到自己这般模样。

耻辱、羞赧、想要狼狈逃开的窘迫与慌乱 所有情绪都被无限放大 织成细密逼仄的网 让他无路可逃 心口阵阵发闷。

——他暗自倾慕谢小姐许多年 这是无人知晓的秘密。

很久很久了 只有裴渡自己知道 把它认认真真藏在心里。

说来讽刺 他日夜盼她苏醒 如今谢镜辞终于睁了眼 却正撞上他最为不堪的时候。

裴渡心里固然酸涩 可无论如何 她能醒来 那便是叫人高兴的事情。更何况如今的自己成了累赘 哪能不知廉耻地高攀 被退婚也是理所当然。

像是一场让他欣喜若狂的美梦 忽然就断了 难过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而对于包括谢镜辞在内的其他所有人来说 这桩被他放在心口视若珍宝的婚约 都是无足轻重。

“在下指骨已断 无法下笔。”

这段话说得艰难 他始终垂着头不去看她 右腿微微一动 将暴露在外的皮肤藏进衣衫里头:“退婚书上……只能按指画押。”

这个动作虽然微小 在四下寂静的夜色里 布料间的摩挲还是发出窸窸窣窣的响音。

谢镜辞听见声音 斜着眼飞快一瞟 在明白他的意图后抿了唇 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

这真不能怪她。裴渡向来肃肃如松下风 一副高不可攀的正经模样 和这种委委屈屈羞羞怯怯的小动作完全不沾边。

原来裴小少爷也会因为露了大腿 而觉得不好意思。

裴渡意识到她在笑他。

这笑声仿佛带了灼热温度 烙在耳朵上 惹出难忍的烫与涩。

他不愿在倾慕的姑娘眼里 变成一出遭人嫌弃的笑话。

他不敢抬头 心脏狂跳如鼓擂 面上却未表露分毫 恍惚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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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谢镜辞的声音:“喂 裴渡。”

仍是同往常那样懒洋洋的语气 张扬得毫无道理。

裴渡五脏六腑都受了伤 每发出一个字 胸腔都痛苦得有如撕裂。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应了一声:“嗯。”

云京谢家 与他隔了天堑之距 今夜一别 恐怕再也无法与谢小姐相见。

能同她多说上几句话 那也是好的。

纤细的影子更近了一些。

在蔓延的血雾里 裴渡闻见姑娘身上的檀香。

他紧张得不知所措 谢镜辞却问得慢条斯理 恍若置身事外 悠悠对他说:“你想要的 难道只有一张退婚书?”

裴渡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不等他抬头 便听她继续道:“比如——”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

谢镜辞的神色原本好似刀刃出鞘 美艳且攻击性十足 可不知为何 忽然出现了半晌的凝滞。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里 谢镜辞呆呆看着脑袋里浮现的字句。

她连台词都想好了 例如复仇、名誉、狂扁垃圾人 又酷又拽 绝对能得到裴渡的狂热崇拜。

但此时此刻 她只觉得自己要完。

“不行。”

系统给出的台词在脑袋里晃来晃去 求生欲迫使她严词拒绝:“不行不行 这种台词绝对不行——咱们能换一个正常点的剧本吗?”

系统像是有些为难:[世界线波动这种事 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虽然手头还有个本子 但你确定要用?]

他们俩好歹是合作很久的搭档 谢镜辞下意识觉得不对劲 存了点心眼:“什么本子?”

脑海里的字句倏然变幻。

谢镜辞眼角一抽。

[人设:邪魅狂狷霸道女总裁。]

[台词:不错 很干净。男人 你够资格给我生孩子。]

霸道总裁。

谢镜辞对这个小世界印象深刻 原因无它 只因其中每句台词都惊悚至极。

什么“把命给你”、“抱住你的时候 想把你嵌进我的身体”、“哪只手碰的他 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整个就一法外狂徒 在道德底线疯狂跳舞 志怪话本子都没这么丧心病狂。

偏偏角色本人还自我感觉良好 说话必加一个反问语气的“嗯”字 最爱把嘴歪成对勾形状。

谢镜辞兢兢业业地照做 路遇戴了根红领巾的小学生 问她是不是中风或面部痉挛 记得及时送医。

刚开局就遇上这玩意儿 她是做错了什么 才要被命运如此挫骨扬灰。

谢镜辞四十五度仰望天空 悲伤逆流成河:“调皮。都怪你 让我变成了一个爱哭鼻子的傻瓜。”

系统的语气里带了点同情:[换吗?]

谢镜辞:“不了 我念旧。”

谢小姐的怔忪来得莫名其妙 裴渡没来得及出言询问 忽然见她往前倾了一些 毫无征兆地伸出手。

世家小姐的手经过精心护养 不似他生有粗糙茧子。

那只手来得突然 径直落在他喉结之上 缓缓拂去剑伤淌下的血迹。指尖柔软 冰凉得不像话 像丝绸或棉花。

好不容易平复的思绪顿时乱作一团。

脖颈之间最是敏感 裴渡未曾被人触碰过这种地方 只觉头脑发热 仓促出声:“谢、谢小姐——”

他开口说话 那块凸起的骨头便也随之上下移动 谢镜辞似是得了乐趣 指尖用力 将它按住。

温柔的、恶作剧一样的禁锢。

裴渡彻底不敢动了。

“比如……”

月光绮丽 映亮她琥珀色的眼瞳 红唇不点而赤 轻轻张合。他跟前虽是求仙问道的仙子 如今乍一看去 却更像摄魂夺魄的女妖。

心脏在沉甸甸地跳动。

裴渡疑心着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濒死前的梦。

就算是在梦里 他仍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见她眉眼弯弯扬了嘴角 眼底噙着笑。

那是他已经不敢奢求的、藏在心底喜欢了许多年的姑娘。

月亮 熏香 将他浑然笼罩的身影 缭绕于鼻尖的温热呼吸 一切都是飘渺虚妄 宛如由糖浆构筑的泥沼 叫他心甘情愿沦陷其间。

伴随着陡然加剧的心跳 谢镜辞的嗓音悠然响起 如同一瞬星火 把他本就泛红的耳廓烫得几欲滴血。

按在喉结上的指尖轻轻一勾 有点疼 更多的是痒。

她看着裴渡的眼睛 语带笑意 尾音沉沉下压 化作若有似无的呢喃气音:“郎君 镜辞可是比那糕点……更美味哟。”

最后的那道气音一直蹿进心底。

心口如同揺坠的落叶 每一次跳跃 都携来难以忍受的悸动 仿佛下一瞬就会轰地爆开 让他掩藏多年的情绪无处可藏。

裴渡怔怔看着她。

喉结无意识地上下滚落 周身尽是从未有过的燥热 让他说不出话 也动弹不得。

连抬手捂住脸上狼狈的绯红都做不到。

[嚯嚯。]

系统看得津津有味:[你快看 他脸红了耶!]

谢镜辞就呵呵。

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出 裴渡向来清心寡欲 肯定觉得她是个神经病。

有的人活着 却已经死了。

现在她立在这里 就是一尊修真界亘久不倒的自由死神像。

[哦哟。]

系统顿了半晌 笑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戏谑:[小少爷不经撩 你怎么也害羞脸红了?这妖女当得不称职啊。]

谢镜辞:“滚——!”

什么害羞脸红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害羞脸红。

她明明是气到脸红脖子粗 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 红脸的谢镜辞分分钟战长沙。如果有朝一日她被气死 一定要在墓碑刻下几行大字:

天道是狗蛋 害我好凄惨。

镜辞真君子 系统何时死。

题曰:《你若不好 便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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