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如眉挂柳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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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溪三日桃花雨

半夜鲤鱼来上滩。

这说的是原来的兰溪村 年景好的时候家家种稻户户织蚕 有柳树有桃花 河里鱼儿捕不尽 田间九月稻花香 可那是蝗灾之前的事。

这一年开头就不是一个好年景 春天蚕僵没能结茧 村里头倒还能撑得住 巴望着秋日里有收成 大伙儿勒紧了裤带过年 哪知道夏天起就少雨 到了秋日一天比一天的旱。

兰溪里的水早就干了 山上倒还有个出水泉 尽日汩汩流个不停 井掏干了就往山上担去 水从一股变成一线 又自一线变成零落落的几滴 天还没亮 就有人家去山上接水 能接得一点 除了要喝 还要浇地。

大旱天星子都不亮 只一颗挂在天边 亮的红眼 村里老人说这是火星 就是因为它出来了 才得旱上一年。

地里留下这点粮食不容易 哪知道干旱还没过 蝗灾又来了 遮天蔽日的飞过来 见着东西就啃 地里的麦子已经结穗了 叫啃了个精光。

不独粮食 柳树桃树榆树 见着什么就啃什么 树皮都啃秃了 浅塘里本就没水 落得密密麻麻的一片 这些蝗虫有的会飞有的只会跳 村里人拿火烧过 一团团上来压着那个火球 后头的蝗虫就踩着前面的 水沟淹死了一层层 活的踩着死的 依旧张着嘴什么都啃。

闹蝗的时候是出不了门的 一片土墙都挡不住它 家里捉着的就扔到火堆里 饿得发急还有人吃蝗虫的 石桂也吃过 往火里一扔避啪作响 咬在嘴里一股糊味 总算有垫肚子的东西 可这许多 飞来都不见了日月 哪里吃得过来。

窗户上有破洞的 那些虫子就直往铜里钻 点了火也没用 又怕烧着房子 拿家里盖锅子用的木盖子钉在窗上挡住。

点不起蜡烛油灯 大人出去打蝗捉蝗了 家里就只有石桂带着喜子 喜子才四岁大 这两天嗓子也哭哑了 就挨在石桂身上 姐弟两个缩在墙角。

石桂自个儿干咽唾沫 拿个布轻轻沾一点水抹在喜子的嘴唇上 他赶紧抿抿嘴 喉咙口冒烟 却半点也不哭闹 小拳头塞在石桂腋窝下 原来又亮又圆的眼睛木呆呆盯住石桂衣襟上磨旧了的水纹 半个手指头含在嘴里 石桂伸了手给他梳头。

屋里没人说话 地下铺了一片干草 干草上卧着黑牛 才来蝗的时候没把它牵进来 棚子只盖了顶 它被蝗虫咬得直叫唤 从来最温顺不过的 那会儿头顶着柱子就撞 是石桂把它牵进来的。

家里可不能少了这么个劳力 今岁是不成了 明年还得种地 不种地拿什么交租子?交了租子还有一家的嚼口 还得留稻种 石桂越想越是心慌 抱了喜子 把他放到小板凳上 起身去掏了床底下的破瓮儿 从里头倒出些钱来。

石桂数了一回又一回 一百三十五个钱 家里里里外外加起来 也就只有这一百三十五个钱了 她对着破瓮发会呆 又把钱全放进去 走到喜子身边 手一伸 喜子就自己挨过来了。

外头蝗虫拍翅膀的声音扑天盖地 好像落了大雨 才来的时候也确叫村人高兴 都当是要下雨了 还有人爬到屋顶上去 举着桶等老天爷发慈悲。

可天老爷没发慈悲 落下来的不是雨点 是这些个长了翅膀的瘟神 石桂算得半个劳力 寻常都是跟着出去打蝗的 可东户徐家窗没关严 放在悠车里的婴儿叫啃了耳朵 家里也不敢把喜子一个人放着 就叫石桂看着他 家里只要捉着 就赶紧踩死。

天上不落雨 河里土开裂 到得秋末 能啃的都啃完了 庄稼也没救下一点来 来的时候跟走的时候一样 跳了屋顶过去 一日一夜走的干干净净 偶尔有一两只还在跳的 捉着叫拆了翅膀活活烧死。

蝗虫走了 县太爷才派了治蝗的来 堆了稻草 全烧成了灰 说是叶子里头藏着虫卵 这些要是不烧了去 来年还得再犯 烧得一天火光 到全烧完了 天上落下雨来。

这年冬天倒是下雪了 厚厚积了三尺多 兰溪村的人想着明岁能有个好年景 可是今年的年又怎么挨过去。

腊八那天该吃粥的 家里却凑不出八样米果来 熬了黄米粥 说是粥 比汤还稀些 石桂喜子一人一碗 到秋娘跟石头这里 那汤更淡 连黄色儿都没了。

于婆子眼见得石桂这碗稠些 骂了两三声赔钱货 伸手就要拍在秋娘身上 叫石头一把拦住了:“桂花还小 她挨不住。”

石桂只当听不见 把自个儿碗里的粥捞出干的来 搅在喜子碗里 这一年他生生瘦下去 原来白胖胖的面颊都凹了进去 家里的大黑牛卖了 攒着钱想到春天换一只小羊崽子 喂大了也能换钱。

打蝗的时候石头从房顶上摔下来 伤了腰腿 看不了大夫 就贴着膏药 一冬天了还没好 石桂替他拿热毛巾敷 才端了木盆到门边 就听见里头长吁短叹 秋娘一声声的哭。

第二年春天还没春分 村门口来了青布小车 里里外外就都知道 这是陈娘子来了。叫她一声娘子 实则是个牙婆 她去岁夏天就来了一回 冬天又来一回 买了好几个姑娘小子去 如今春天又来了 一回是掐着点过年 一回是掐着点等播种。

她惯常走的就是这几个村 这天景除了卖儿卖女 还有什么旁的活法 她的小车一停 就先去找了白婆子 说要买上几个小姑娘。

家家都没米下锅了 她带来了一车稻种来 哪一家子有姑娘的 除了银子还有稻种 石桂在家里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给自己梳了头发 衣裳努力拍打过 擦干净手脸 一路往村头白家去。

白大娘那儿有好些个拖着儿子带了女儿来的 她能骂的都骂了回去 但凡家里还能过的 她都不肯引荐。

满屋子人 原来托人说情叫要带些东西 这会儿甚个东西都无 哭声一片 白婆子倒赔了许多水去 却没收下几个来 不是年纪大了 就是不肯卖断 白大娘好声劝出去 回来就叹气。

等人都走尽了 石桂才从门外头闪进来 白大娘见着是她脸上松一松:“是桂花啊。”说着给她倒了一杯水 觑着无人 还从屋里拿了一角糖出来。

这糖就是陈娘子带来的 白大娘跟陈娘子有亲 弯了十七八个弯的亲戚 可却依旧是亲戚 到了兰溪村总要给她捎上些吃的。

石桂没伸手 这年月 家里有点吃的都不容易 更不必说是零嘴了 她不肯要 白大娘必要给她吃 敲下点零碎来 沾沾甜味儿。

白大娘喜欢她 是因为她是白大娘捡来的 捡到她的时候 耳间带血 脐带未断 也不知道是哪里生了孩子 就这么扔到地头里 要不是白大娘抱着满月的女儿打娘家回来走了夜路 一夜怎么也冻死了。

八月里桂花香的时候捡到她的 抱回来就叫她桂花 给她喂粥汤吃 还把女儿小时候的衣裳拿了给她穿 一点点的孩子不哭不闹 转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眨巴着看她。

石头这对老实夫妻 成了婚就没孩子 白大娘家添了个女娃娃的事儿叫他们知道了 买了半斤糖上门 说要养下她来。

白大娘自家有儿有女 再多一个也看顾不过来 知道夫妻两个实诚能干 这才把女娃儿交托了 桂花就姓了石 一养就是八年。

养了她三年多 秋娘就怀上了 都说是她们积了德 送子娘娘才开眼 果真生了个儿子下来 石桂打小就会看孩子会干活 自来不叫石头夫妻操心 倒是当真把她当女儿养活的。

这些事少有人提 村里人厚道 可石桂却知道的清清楚楚 她还记得她睡在田埂里 听见白大娘说话 上辈子还在脑里纷纷转转 一语落地似如梦初醒 扯着嗓子哭起来。

白大娘看看石桂 她舔舔唇冲着白大娘跪下来 就像过年拜年似的 她年年过年都要来 石家夫妻没告诉她为甚 只说小时候白大娘救过她的命 叫她一年来磕一回头。

她又给白大娘磕了个头 直起身子问:“大娘 我能值多少钱?”白大娘一时语塞 石头打蝗的时候伤着了 可便是不伤 城里也不缺那许多短工。

家里的破瓮儿见了底 请不起大夫就先买了膏药贴着 这个哪里得用 伤了一个劳力 一个女人要怎么支撑家里 秋娘愁的合不上眼 偏这当口上 喜子又病了。

石桂想了许久 村里也有来买童养媳的 可那日子绝不好过 倒还不如出去做工 求了白大娘 自卖自身 就跟村里刘家的女儿一样 卖出去当丫头 家里富馀了 再赎她出来。

“大娘 我想好了 不签死契 就签活契 我签十年。”村里头少有买卖人的 可既有就能打听出来 有签三年的那是短工 签五年十年的才是长工 当丫头的 短了别个也不要她 八年十年 给的钱不比卖断了的多 可有了这些钱就能挨过来。

白大娘眼圈都红了 看她一个人上门就知道家里且不知 摸了她的头:“桂花啊 知道你孝顺 可这外头再不比村子里 卖出去那许多 就回来一个刘家的 日子不好过。”

石桂咬了唇:“我省得。”再不好过也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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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坎过不下去 秋娘也快支撑不住了 家一倒

她也一样流离失所。

陈娘子碰巧来问 一眼看见石桂 倒多看了她一眼 兰溪村出来的姑娘一个个都皮子雪白 光这一样就顶好些个 眼前这个丫头身量小人又瘦 头发还泛黄 可只要养好了 就是个美人胚。

白大娘一把打在她身上:“这一个你不许往那地方带 你挑户大方和善的人家 把她夹在里头当丫环 签个十年 她还出来。”一面说一面眼圈就红了。

石桂给陈娘子也磕了个头 这时候不软什么时候软 她自个儿想按手印的 陈娘子却不肯:“乖乖 这个生意可作不得 哪有当丫头签长契的 你才几岁大 一半儿养着你 好容易能做活了 倒要放出去的了 谁肯做这样的赔本买卖。”

石桂怔住了 她知道村里有人打长短工 十年八年是长工 三月五月是短工 却没想丫头的算法不一样 她张了几回口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把心一横咬牙道:“就签死契。”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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