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生春草 离宫没古丘。

自打辽帝南下 一路攻破陈国上梓 汉人便撤进了玉璧关 玉璧关以南三百里 连着河北府尽归于辽。河北府有个汝南城 自古是中原与塞北的货物集散地 如今落到辽国版图中 汉人西逃的西逃 南撤的南撤。昔年河北第一大城 现今一片断瓦残垣 只剩不到三万户。

汝南城中 有个段家。

段家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做点过往客商的倒卖生意 有一家当铺、一家油坊 当家的不到三十五便得了痨病 一命归西。全家上下尽靠夫人打点着。

腊月初八 一抹夕阳残照 汝南城内 青石镂着金辉 犹若滚金的石浪铺满小巷。段家院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

“让你再偷夫人的东西!”

“说话啊!逃生子!小畜生!”

棍棒犹如雨点般落在一小孩的头上、身上 发出闷响。小孩衣衫褴褛 满面污泥 头脸上满是瘀青 一眼肿着 手臂被抓出紫黑色的血痕 朝屋后躲 却不留神撞翻了丫鬟手中的木盘 又惹得那管家婆一声尖叫。

紧接着 小孩一个箭步 不要命般地将悍妇掀翻在地上 照着她脸就是一拳下去。

小孩张嘴就咬 管家婆凄厉叫道:“杀人啦——”

这声尖叫引来了马夫 那壮汉气势汹汹 手里提着草料叉冲过来。那小孩后脑勺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棍 登时双眼发黑 昏死过去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顿痛打 将他打得痛醒过来 直打得他肩上鲜血淋漓 方提着他后领 扔进柴房里 将门一关 锁上。

“卖馄饨喽——”

巷内老人声音传来 每到迟暮之时 老王便挑着担 穿行于大街小巷。

“段岭!”院外小孩的声音喊道。

“段岭!”

这叫声唤醒了那孩子 段岭肩上被草料叉挂了道伤口 手掌上又被铆钉打了个血窟窿 一瘸一拐地爬起来。

“你没事罢?”外头小孩喊道。

段岭喘着气 五官扭曲成一团 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嗳”了一声 就重重坐下去 小孩得到回应 匆匆走了。

他慢慢滑落 躺下 蜷缩在湿冷阴暗的柴房里 透过天窗望向灰蒙蒙的苍穹 雪粉细细碎碎 飘散下来 在那漫天云雾与飞雪之中 天顶中央仿佛有星光一闪。

天光渐暗 冷寂无声 汝南城中 千家万户点起温暖的黄灯 房顶覆盖着一层柔和的雪被。唯独段岭仍在柴房中哆嗦 他饿得神志不清 眼前都是混乱纷杂的画面。

时而是故去母亲的双手 时而是段家夫人的锦绣袍子 时而是管事狰狞的脸。

“卖——馄饨喽——”

我没有偷东西 段岭心想 他把手里的两个铜钱又捏紧了一点 眼前一片昏黑。

我会死吗?段岭的意识趋于模糊 死亡对他来说 总是那么遥远。三天前 他在青桥下见到一个冻死的乞丐 四周围了一圈人 最后用板车将尸体拉到城外 在乱葬岗上埋了。

那天他还凑着热闹 与几个小孩儿跟到了城外 看见他们用草席裹着 把乞丐的尸体埋在一个坑里 坑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点的坑 现在想起来 说不定在自己死后 会被埋在素不相识的乞丐身旁……

夜渐深 段岭的全身几乎要冻僵了 他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成为白雾 氤氲而升 雪花在这气息里穿梭飘移。他幻想着什么时候雪能停 眼前出现一轮太阳 就像无数个夏日清晨时 日光初现。

那太阳幻化成一盏灯 随着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灯光照在他的脸上。

“出来!”马夫粗声粗气地说。

“他就是段岭?”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旁说。

段岭侧躺在地上 微微抽搐 面朝门外 全身冻得僵了 他艰难地坐起 男人走进来 跪在他的身前 仔细端详他的容貌。

“生病了?”那男人说。

段岭意识一片模糊 眼前尽是虚影与幻觉。

男人一手捏着药丸 喂进段岭的嘴里 继而将他抱进了自己怀中。

他在模糊的意识之中 闻到了那男人身上的气味 随着他的脚步轻微颠簸 那条道路渐渐地暖和起来。

段岭的旧袄破了个洞 袄里缝着的芦花沾了那男人满身。

孤寂暗夜 灯火明灭。

他抱着段岭 穿过半是阴影、半是灯光的长廊 背后一路扬起飘飞的芦花。

走廊两侧 温暖的房中传来女孩放肆的笑声 和大雪的沙沙声 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 混在一起 而天地 渐渐地暖了起来 也有了光。

从寒冬走到暖春 从黑夜到白昼。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光阴者 百代之过客。

段岭逐渐恢复了神智 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厅内灯火辉煌 段夫人慵懒地靠在榻前 手里拿着一件山水绣缎料出神。

“夫人。”那男人的声音说。

段夫人的话里带着笑意 说:“你认得这小子?”

“不认得。”男人始终抱着段岭。

段岭感觉到先前的药在喉咙里化开 腹中渐渐地有了暖意 力气仿佛又回来了 他靠在男人胸前 面朝段夫人 却不敢抬眼 视线里只有铺罗床那花团锦簇的一小块。

“出生纸在这儿。”段夫人又说。

管家取来出生纸 随手交给那男人。

段岭身材矮小 面黄肌瘦 依偎在那男人胸膛前 有点害怕地挣了一挣 男人便顺势放他下地 段岭靠着他站住脚了 看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 武靴湿了一块 腰上系着一枚玉腰坠。

那男人又说:“夫人开个价罢。”

“本来呢 我段家是断然不会收下这孩子的。”段夫人笑吟吟道 “当年他娘怀着他回家 冰天雪地的 也找不到个去处 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这一住下来 可就没完没了的。”

男人一声不吭 注视段夫人的双眼 只等她说。

“这么说罢。”段夫人悠悠叹了口气 又道 “好歹也是他娘当年交到我手里的 这封信还在 喏 大人 您瞅瞅?”

管家又递了张纸过来 那男人看也不看 收了起来。

“可如今我连您的名号都不知道。”段夫人又说 “这么稀里糊涂地交给您 来日九泉之下 可怎么朝段小婉交代呢?您说是罢?”

男人仍不吭声。

段夫人一展袍袖 风情万种地说:“本来段小婉这事儿就扯不清楚 想着人既然没了 过往也就一笔勾销了 今天您把这小子给领走了 万一来日再有人上门 说是他爹派来的 我又怎么说?您说是罢?”

男人还是不吭声。

段夫人朝他笑 又将目光转到段岭脸上 朝他招手 段岭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躲到那男人身后去 紧紧攥着他的袍角。

“嗳。”段夫人说 “大人 您总得给我个说法罢。”

“没有说法。”男人终于开口道 “只有钱 开个价。”

段夫人:“……”

男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段夫人看这光景 明白这人显然是只打算付笔银两 结清这笔养育债 不说自己的身份 也不管后续如何 一切全扔给段家。

好一会儿后 段夫人查探那男人脸色 见他已伸手入怀 掏出数张花花绿绿的银票。

“四百两。”段夫人终于开了一口价。

男人手指挟着一张银票 递给段夫人。

段岭的呼吸窒住了 他不知这男人想做什么 他听丫鬟们说过 冬天夜里 总有人下山来买小孩 再送到山上去 供奉给妖怪吃掉 他本能地产生了恐惧。

“我不走!”段岭说 “别!别!”

段岭转身就跑 刚跑出一步 就被丫鬟揪着耳朵 在撕裂般的疼痛中被倒拖回来。

“放开他。”那男人沉声道 紧接着一手按在段岭的肩上。

那一按力逾千钧 段岭登时就无法动弹。

管家接过银票 递给段夫人 段夫人眉头微蹙 男人说:“不必找了 走。”

段岭:“我不走!我不走——!”

段夫人笑吟吟道:“这黑灯瞎火的 走哪儿去?不如留下住一夜?”

段岭声嘶力竭地惨叫 那男人反而低头看他。

“你怎么了?”男人眉头深锁 问道。

“我不去喂妖怪 别卖了我!别——”段岭一头朝桌子底下钻 男人手却更快 一把揪住了他 紧接着扣起修长手指 在段岭腰间一弹 段岭便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他抱起段岭 在段夫人怀疑的目光中 将他抱出了门。

“不必害怕。”男人把段岭挟在胳膊里 低沉的声音答道 “我不会将你送去喂妖怪。”

一出府 冷风如刀 卷着小雪扑面而来 段岭喉咙里似乎被一股逆行的气堵着 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叫郎俊侠。”男人的声音道 “记住了 郎俊侠。”

“卖馄饨——喽。”老者的声音悠然道。

段岭腹中打鼓 朝馄饨摊上望去 那名唤郎俊侠的男人停下脚步 沉吟片刻 而后把他放下 摸出几个铜钱 扔进馄饨摊前的竹筒里 发出“当啷啷”的声响。

段岭镇定些许 心想他是谁?为什么把自己带出来?

馄饨摊前一盏黄灯 穿透纷纷扬扬的小雪 郎俊侠在段岭背上推按几下 解了封穴 段岭又要叫 郎俊侠却“嘘”了一声 老头儿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他的面前。

“你吃。”郎俊侠说。

段岭什么都顾不得了 接过碗 也不怕烫着了喉咙 立时就吃了起来。一碗鲜肉馄饨个大馅足 上头撒了芝麻与花生碎 一小块油脂化开在汤里 清香扑鼻 碗下垫着烫熟的雪里红。

段岭埋头狼吞虎咽 饥饿感已战胜了他的恐惧 正吃得满嘴汤水时 一袭狐裘又披了上来 裹在自己身上。

他把汤碗喝了个底朝天 放下筷子 吁气 这才转头看见了郎俊侠。

这男人肤色是麦色 犹如画中人一般 鼻梁很高 两眼深邃 瞳孔里倒映着巷内的灯光 与那世间的漫天飞雪。

一身衣裳衬得他身材笔挺 黑色的外袍上绣着几只张牙舞爪的狰狞怪物 手指很长很漂亮。腰间还挂着一把戏台上才能见着的宝剑 明晃晃的。

有时京城来客衣锦还乡 骑着高头大马当街过 段岭缩在人群里看热闹 便看到那些绫罗绸缎 春风得意的公子哥儿们。

可是他们统统都没有这人好看 这人好看在哪儿 段岭也说不出来。

他怕得不得了 生恐这名叫郎俊侠的男人是妖怪变的 下一刻便要露出獠牙 吞了自己填肚子 郎俊侠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吃饱了?”郎俊侠问 “还想吃什么?”

段岭不敢答话 心里盘算着怎么逃离他的身边。

“吃饱了就走罢。”郎俊侠又说 伸出手要牵段岭 段岭只朝后缩 往卖馄饨的老王投去求救的目光 郎俊侠却一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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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段岭的手握住 段岭不敢挣 乖乖跟着他走了。

“回禀夫人。”一名家丁前来回报 说 “那人带着逃生子在巷子里吃馄饨。”

段夫人拢着袄子 不安地眨了眨眼 唤来管家 说:“你叫个人 跟着他 看他要将逃生子送哪儿去。”

汝南城中万家灯火 段岭一张脸冻得通红 被郎俊侠带着 在湿漉漉的雪地上赤着脚走 到得城中点翠楼后 郎俊侠终于注意到段岭没有鞋子 只得将他抱起来 朝内里打了个唿哨 紧接着 一匹马缓缓走出来。

“在这儿等我 我去办点事。”郎俊侠以裘袄裹着段岭 扶他上马去。

段岭低头看他 郎俊侠五官英俊 眉眼间锋芒毕露 犹如玉璧刻出的一般 头发上还沾着点芦花。郎俊侠示意他稍安 转身投入了夜色之中 犹如一只展翅的雄鹰。

段岭胡思乱想 这是什么人?现在就跑?马背太高了 他不敢跳下去 怕摔断腿 更怕被马踢上一脚。他反复盘算 不知该将命运交给这个陌生人 还是交给自己。关键是 能逃到哪去?就在他把心一横 横竖是死是活 交由天定之时 一个身影再次闪现在巷口处。接着 郎俊侠踏上马镫 翻身上马。

“驾!”

高头大马踏着青石板路 发出一连串马蹄声响 驰出小巷 在空无一人的黑夜里 离开了汝南城。

段岭坐在郎俊侠身前 抽了抽鼻子 闻到自己衣服潮湿的气味 出乎意料的 郎俊侠的衣服却十分干燥 仿佛刚在火堆前烘过 有股好闻的烧饼气味 握着马缰的手的袖口处更烧焦了一小片。

段岭注意到那一处先前未曾焦黑 方才他做什么去了?

段岭想起一个故事——传说在城外的黑山谷里 有前朝起争端被杀的江湖客 埋在山里烂了上百年 等着小孩儿进去就找替身。他们先变成人 个个俊美无双 武功高强 找到小孩儿后 便带到坟里去 露出烂脸 吸小孩儿的精气。

被当成替身的小孩 从此就躺在坟里 这尸妖却换得一身皮 大摇大摆地来人间过好日子。

段岭不住哆嗦 几次想下马逃跑 马却太高 跳下去恐怕会摔断了腿。

他是尸妖不?段岭胡思乱想 万一尸妖要吸他精气怎么办?不如带他去找别的人?不不……万万不能害人。

有人等在城门下 给郎俊侠开了城门 骏马一路向南 在大雪纷扬中沿着官道飞驰 不是去乱葬岗 也不是进黑山谷 段岭稍稍放下了心 在那颠簸中不住犯困 在郎俊侠身上干爽的气味中渐渐入睡。

睡梦中 两道绵延的山谷就像皮影戏上的画儿 在幕布上一掠而过。

鹅毛大雪如被 山峦青峰如墨 白宣上一笔洒就 马儿就在这山水墨境里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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