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四月 各处回暖 天朗气清。

茶楼酒肆里人满为患 个个敲碗拍桌 聊得眼放异光、唾沫横飞。

近来有一件不算大事但是黏在人们嘴上下不来的事。

“你知道吗?定南侯家那个野种要进京了!”

“我知道我知道!”

“天啊 他怎么敢进京啊 全京城都知道他是野种 是我的话 我这辈子都呆在岷州不出来了!”

“哈哈哈 这还不好理解吗!再过一个月要和那位完婚了啊 那娶的可是谁啊 娶了就飞黄腾达了 当然要腆着脸马不停蹄跑过来!”

茶楼靠窗的一桌 一个少年握起桌上的剑腾地站起 坐在对面的薛景闲眼疾手快 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主子!”少年不解地看向他。

“坐下。”

少年瞥了眼聊得热火朝天的那桌 满脸不忿地坐下。

男子握着白瓷纹蛐蛐的茶盏 一边喝茶一边磕着桌上的瓜子 声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戏谑:“急什么 这不挺有理有据、引人入胜的么 听听。”

少年按捺着怒意:“主子 我们明明是来……”

男子皱眉 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少年终是别过脸闭口不言了。

那边哈哈大笑完 道:“你说那位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第一美人 不嫁皇子 下嫁给他?”

薛景闲心想 他其实也很想知道。

“那个野种什么狗屎运气 这种好事都能落到他头上。”

“是不是他用了什么阴损手段 ”那人声音轻了下来 眼神暧昧鄙夷 “夺人清白……”

“怎么可能呢!一个远在岷州 一个足不出户 八竿子打不着啊。”

“那就奇怪了!”

薛景闲一圈一圈摩挲着茶盏。

他其实也很困惑。

如果他真是定南侯嫡次子 配个户部尚书家的嫡长子 那倒也算门当户对 问题是 就像这些人说的 全京城都知道他是个野种。

定南侯征战在外 一去就是两年 回来的时候 夫人的肚子却已经大如盆斗 见到突然回来的定南侯 夫人惊恐之下 当晚就瓜熟蒂落了 生在了定南侯脸前。

出生第一天 定南侯就将他扔去了岷州老家 一扔就是二十余年。

他在岷州装着地痞纨绔 把能干的混账事都干了个遍 好不快活 结果一桩婚事从天而降 莫名其妙他就不日必须进京完婚为人夫了。

他和那人从没见过 样貌脾性一无所知。

这若是就剩一口气要找他冲下喜也就算了 偏偏那人家门显赫、样貌绝顶、名声在外。

据说几位皇子都有意于他 想娶他回家 他却不知道是不是脑子坏了 主动让家人上门和自己说亲。

薛家这些年没落了 为了攀上江家这门高亲 不管三七二十一 一口答应了 这就有了现如今这桩婚约。

从始至终没问过他的意见。

这倒还不算完 他收到消息迟迟不进京 那位江大美人居然主动叫家人写信催他 一封两封三封 言辞恳切 火急火燎 让他都怀疑自己是个黄花大闺女 人猴急地想要跟他拜堂脱了裤子上床。

整件事只能用“离谱”来形容。

“天上掉馅儿饼 那个野种现在应该乐开了花吧 他这几天肯定就要受宠若惊上岳父门了。”

虽然进京前已经知道百姓嘴里不可能有好话 真听到还是气得不行 少年不懂自家主子为何如此淡定 甚至神色间还有点缺德的好奇、兴味盎然 怄气道:“主子 我们走吧。”

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似乎再多待一会儿 就要和人争辩暴露身份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进京 没人认得他们 这才能坐在这儿听人议论。

薛景闲望了眼天色 见时辰也差不多了 该去会会京城的旧人 便留下碎银 不顾他人频频投来的目光 下了楼 下到茶楼门口时 正要踏出门槛 脚步稍停了下。

茶楼正对面的蜜饯铺里 有个戴着斗笠的白衫男子在买蜜饯。

那男子骨架稍小些 脊背直挺 身板极秀气绰约 身后长发乌黑柔软 虽是戴着斗笠瞧不见面容 气质却是显而易见的秀逸 低头挑拣蜜饯果子和抬头同人说话的动作都颇有教养风度。

衣着料子极精细 价值绝对不菲 颜色却素净清爽 上头的纹路图案也内敛低调。

富气要藏 藏才贵 不藏就是俗 这人富得很 为富不骄显 贵气。

少年顺着薛景闲的目光看去:“怎么了?”

“京城的路人都这么漂亮的么?”薛景闲啧了一声 的确比他在岷州见到的好看太多了 他天天装纨绔无赖 装着装着自己也分不清了 反正遇见好看的总习惯瞧一眼 “走吧。”

他转身离去。

少年还望着那个男子 反应过来快步跟上:“不是戴着斗笠 如何瞧得出漂亮?”

薛景闲一乐 随口道:“他那气质就差直接告诉你我超级漂亮了。”

少年愣了下 越发好奇:“怎么就不可能是貌丑羞于见人?”

薛景闲正掂着钱袋 闻言忽然一笑 把钱袋扔给了陶宪:“那你去请他吃蜜饯 顺便看看。”

少年接过 一脸愕然:“主子?”

薛景闲并不解释:“去。”

蜜饯铺里除了白衫男子再无旁人 店小二也被支走了 老板才低声道:“东家。”

江熙沉作势捻起一颗裹着糖霜的蜜饯 并未抬头 沉声道:“货怎么样了?”

他说的货当然不是蜜饯。

“还差些进度。”

说出这句话后 年约四五十的油滑老板看着眼前年轻男子 神色间却有些惴惴。

江熙沉蓦地蹙眉:“怎么回事?”

“实在是出了点茬子延误了。”

老板解释着缘由 江熙沉拿着纸包静听 商量着改完日期 抬眸看他:“要杀头的事 再出岔子……”

老板在那一眼里连连点头保证。

聊天这会儿功夫 江熙沉已经挑了小半袋蜜饯果子 他把纸包递给老板 老板只当他是寻常客人 装模作样接过 笑着拿去秤 一边秤一边低声道:“东家 这事儿还在其次 只是小问题 主要是您的事……”

江熙沉愣道:“我什么事?”

老板一愣:“您下个月要成婚的事啊!!”

“哦 这算什么事?”江熙沉声音敷衍 只又道 “事情给我办好了。”

“明白明白 ”老板实在不懂为什么婚姻大事天大的事 到他这只是一句“这算什么事” 低声道 “您真的想好了?咱也不是没查过他 那人在岷州那可是打架斗殴玩物丧志 逛青楼 左拥右抱 还有乱七八糟的花魁知己……”

江熙沉皱眉:“那关我什么事?”

老板难掩震惊 手上的秤都抖了抖:“他马上要是您夫君啊!”

“能打架斗殴至少证明他身体康健 有红颜知己至少证明他长得不丑。”

老板:“……”

“总提他做什么 ”江熙沉接过纸包 转头就要走 又忍不住折回去 指着他道 “别再出茬子。”

老板小鸡啄米般点头:“一定一定 东家您慢——”

他话音未落 门里忽然钻进来个俊秀少年。

江熙沉和老板对视一眼 老板立即噤声 摆出热络的笑容来:“客官买点什么?”

少年扫了眼柜台前的白衫男子 他原先大约是在和人说话 所以掀起了斗笠下垂下的白纱 少年冷不丁愣住了 痴痴地望着他 老板咳嗽了一声提醒 他才猛地回过神 低下头 脸红得厉害。

老板道:“客官要买些什么?”

陶宪思路全无 丝毫不敢看江熙沉 在柜台上扔下钱袋 朝江熙沉所在的方向胡乱划拉了下:“我……那个 唔……给他的。”

话没说完就红着脸跑了。

“诶——!”老板拿着钱袋在门内冲那少年喊 少年却头也不回 跑得眨眼没影了。

老板拿起那个钱袋 茫然地看向江熙沉:“什么情况?”

那钱袋鼓鼓囊囊的 分量很沉 银子绝不会少 少说有二三十两 都够普通百姓用上好两年了 就这么随手扔下了 还说给江熙沉。

“我看看。”江熙沉朝那人离去的方向望了眼 疑惑伸手 老板会意 将钱袋递给他 江熙沉接过 修长冷白的指拉开绳带。

他将里头的碎银子都倒在了柜台上 捻起一两粒揉捏一二 道:“这银子上没有油光 也没被摸磨光滑 不是倒了多次手的 是自家整银子出门前刚剪的 他应当极有钱。”

老板纳闷道:“那也只能证明他家里有整银子 不能证明有钱呀?主子您看 这钱袋料子不好 最便宜那种……”

老板两手拿着钱袋 稍稍拨开钱袋 指着上头一处勾丝道:“这都开线了。”

江熙沉摇头:“那少年明明是极在意旁人看法的 刚不敢看我就是 但有这么些银子 却没给自己换个更好的钱袋 身上衣着也都是老旧料子 扔出这么个劣质钱袋也不羞赧 他是有底气的 所以是装穷。”

老板愣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

江熙沉眉眼弯起:“还有 他可能有点问题。”

老板一警:“这又怎么看出来的?”

江熙沉没说话 拨弄着碎银子 没一会儿就挑出十几个碎银子拼出了个银锭子的形状。

“你看。”

老板探头去看 的确如江熙沉所说 这是个完整的银锭子 是自家整银锭子剪的 不是碎银倒手。

“那为何……”

江熙沉一笑 捏着那个银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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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维系着它 叫它不四分五裂 慢慢把银锭子翻了过来。

老板惊呼一声。

银锭子底下正中央那个敕造官印是缺失的。

大殷各地官府自造银子 各地的银子底部会铸各地的官印。

明明是一整个银锭子剪的 却偏偏没有官印。

是故意剪掉了 不想让人得知银子的来处。

老板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家主子。

果然没有银子倒过江熙沉的手辨不出破绽的。

“扮猪吃老虎 底细深着呢 ”江熙沉莞尔 “也亏是落我手上了 没空深究。”

江熙沉过到一边 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洗了把手。

他嫌银子脏 碰了必洗手。

江熙沉指着那钱袋:“这东西收好 改日若见着了 你还他。”

老板点头 东家不说富可敌国 富甲一方还是有的 又怎会贪这来路不明的几十两 就是说给他的 那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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