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王金印愣了一下,飞快地冲了过去 脚步没收住 差点儿一头栽在了对方面前。

王张氏被她这疯劲儿吓了一大跳。

“慢点——”一个少年微讶,伸手接住了她。

王金印抬起头 和这少年四目相对 黝黑的脸上不由微微红了。

那少年收回手 眉眼弯弯地看着她。他生得一幅好样貌,皮肤莹白如玉 眉眼俊秀。

“没摔着吧?”

王金印嘴唇动了动 赫然又气虚地往后退:“没、没呢。”

眼看那少年朝她微微颔首,准备要走了。

王金印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气,叫住了他们。

“你们、你们是蜀山弟子吗?”

那几个少年停下了脚步,刚刚扶她的少年更是愣了一下。

“你知道?”

他错愕与一个乡野的小姑娘是怎么认出他们来的。

“嗯……”王金印讪讪道,“我听说过,听一个人说过。”

扶她的少年——张蓬倒也没在意。....

小姑娘忽而又开了口:“你们……你们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王张氏抽气:“金印??”

张蓬微感纳闷:“什么忙?你们这儿有什么妖怪还是——”

“不是 我就想请你救一个人 这是我在山上认识的。他……他认识你们蜀山的玉真和玉琼师叔。”

好像是叫这两个名字吧。

张蓬一愣,眼见这姑娘竟然能叫出玉真和玉琼师叔的姓名,当下也不敢疏忽 叫她走上前来,细细问她缘由。

王金□□脏砰砰直跳 竹筒倒豆子似地噼里啪啦全说了。

“他……他快不行啦,你们快去救救他吧。”王金印说着就哭了出来。

张蓬:“姑娘莫急 我们这边去看看。”

王张氏震惊又疑惑 和其他村民看热闹似地挤在后面,往山上的龙王庙走 也没好当着这些小仙长的面问个仔细。

进了龙王庙,果然就看到了个人靠在墙上 半边身子都摔烂了 低着脑袋。

张蓬走上前 去摸了摸他的鼻息 又探了探他的脉搏。

“没气了。”张蓬有点儿不敢看王金印的目光。

王金印怔怔地 像是没缓过神来看。

她看了看低着头的老林 又看了看张蓬 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老、老林——”

“我把修士带回来了 老林——”....

张蓬不忍再看 轻声安慰道:“姑娘莫哭了 这位林道友死前十分安详 想来是没有遭受痛苦与折磨 安然离世的。”

王金印走上前 看了一眼。

老林闭着眼 果然是很平静走的。

她心里难受 胡乱擦了两把眼泪。

张蓬和其他蜀山弟子帮忙把老林的尸身运到山下去。搬动尸身的时候 从老林怀里掉出来个什么东西。

用白布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看起来是一把剑的形状。

张蓬捡起来 白布脱落 露出了其中的剑身。

剑光一漾 连同张蓬在内的几个蜀山弟子俱都变了脸色。

“行不得哥哥——”张蓬不可置信地盯紧了这把剑 喃喃道。

白布解开 露出的胭脂色的剑身细长 剑柄蜿蜒攀着枝桃花装饰 剑身流泻珠玑光辉 琅琅皎皎。

“行不得哥哥……”王金印问道 “行不得哥哥不是常清静的佩剑吗?”

张蓬看了她一眼 又看了眼老林的尸身。

“是 但归璘真君的剑怎么——”

王金印道:“是常清静送给老林的吗?他们关系可好了。”

张蓬踌躇着 吞吞吐吐道:“不可能。本命剑形同我们蜀山弟子半身 从不离主 就算关系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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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璘真君也不可能将自己本命剑送给旁人。”

归璘仙君早已飞升多年 这个问题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清楚。

除非……除非这个老林就是早已消失在众人眼前数百年的 仙华归璘真君常清静。

他们倒也想弄明白 可是老林尸身都已经冰了 明显已经咽气多时了。

张蓬叹了口气 神情凛然道:“先将这位道友运下山好生埋了吧。”

……

在他去世前十年 他曾经回到过蜀山一次。

那也是仙华归璘真君常清静“飞升”后 第一次出现在玉琼和玉真面前。

没有谁比常清静他更清楚 所谓“飞升”不过是这世间最大的一个骗局。

“飞升”之后没有上界 他也没有成仙。

他还被拘在这世间。能做到的不过是乘天地之正 御六气之辨的逍遥无拘。

身与天地同 超脱樊笼 这世上再无任何东西能拘束他。除了这这份沉寂和超脱之外 别无他物。

他曾经尝试破碎虚空 却又不出意料的失败了。

修道修道 修到最后 只是“鹪鹩巢于深林 不过一枝;偃鼠饮河 不过满腹”的清净无欲之心。

数百年的执念 在一朝化为飞灰。

去世前十年 他算到了他寿元将近 即将离世 便回了趟蜀山。

见到常清静的时候 孟玉琼几乎不敢相认。

“小、小师叔?”

面前的人 单从外貌来看约莫三十出头的模样。

他眉眼低垂 容貌冷淡如昔 只是消瘦了很多 显得鼻梁尤为挺直 唇薄却无血色 深陷的人中附近一层淡青色的胡茬。

如霜白发松松垮垮地系在脑后 这一路踏着飞雪走来 眉间也被染作了霜白。

眼前的常清静 更像个年过三十 沧桑于江湖风霜中的剑客 却不像已经飞升上界 荣耀加身的“仙华归璘真君”。

他睁开眼看他的时候 清冽的眼底仿佛有耿耿星云 有风雪下的千里山川。

那双眼 使他认定 他就是常清静。

他沉默许多 也冷寂许多 皲裂的唇瓣微微一动 颔首唤他。

“玉琼。”

破碎虚空只是个骗局 长生亦成了一种折磨。

常清静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 让自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会老会病会死。

他在等死。

玉琼喉口仿佛梗住了 说不出一句话来。

自打见到常清静这第一眼起 他就意识到 他在平静地等死 等一个归宿 一个终结。

几百年没见 再见面 哪怕心里也再多的话 也都成了几句尴尬的寒暄。

“小师叔 这些年 你过得还好吗?”孟玉琼低声道。

常清静脚步窸窸窣窣地踩在雪地上 闻言道:“还好。”

不远处的论剑台前有几个蜀山弟子在练剑 你来我往 其中一个竟然一跤从论剑台上跌落了下来。

常清静浑身一怔 瞳孔放大了点儿。在玉琼看过来的时候 复又摇摇头。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 他听不得重物落地的声响。

她回去之后 他就落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毛病。

这是其中之一。

余下的 诸如晚上彻夜难眠 一闭上眼 就是她穿着身大红的嫁衣 跑得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

他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恐高 他上不了楼 去不了高处 甚至 也御不了剑。

他同时也看不得女子红色的罗裙 冬日的梅 街角红色的灯笼。他下意识地逃避一切跟红色有关的色彩。

他畏惧夕阳。

每当日落 便干脆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静静地等着太阳彻底落下去 待到天色暗了下来 方才出门。

玉琼不能多陪他 他如今已是蜀山新任的掌教 冗务缠身 玉真此时也不在蜀山中。

这一晚上 他心绪难定 未曾入眠 干脆捧着卷道书依案夜读。

读至深夜 困意渐渐袭来 他揉了揉额头 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人之将死 他渐渐地开始多梦 梦境无非是她。....

她跑得太快 他抓不住她。

或许是这一次身处在熟悉的幻境中 他又梦到了她。这一次的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甜美。

十五六岁的模样 正值青春最好的时候 她坐在床上笑嘻嘻地拍着水 唱着歌儿。

哦呦呦的歌声飘过了芦苇荡 一直飘到山那头去了。

小道士眼睛睁得大大的 昔日仙气飘飘的小道士 这个时候就像只呆呆的 圆滚滚的青蛙 又像是被煮熟了的螃蟹 莹润如玉的脸上红通通。

王二叔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将船桨划得飞快 船桨捣碎了晚霞 惊动了水面上的浮萍与水蜘蛛。

入了夜 他俩并肩闲坐在廊下看星星 看着这天上星丸错落。

她踢踏着只套了一半的绣鞋 仰着头 刚洗完的长发微潮 带着些花香。

那时候 是他最意气风发之时 少年御剑长空 伴同鹤唳 去地千尺 足蹑长风。

梦里 小姑娘伸着手去抚摸他眉心的褶皱 羞赫地抿着嘴角笑起来。

“小青椒 你老了好多啊。”

忽而 烛火噼剥的动静使他惊醒了 浮光掠过他眉眼。

他独坐了许久 夜已深了。

林间飞雪有声 蓬蓬萧萧 忽而回风雪急 松风瑟瑟。

他忽然意识到 他已经老了 不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了。

第二天一早 他起身向孟玉琼请辞。

孟玉琼错愕中很是不舍:“小师叔 你不多待一会儿?”

常清静道:“不了 我尚有许多要事。”

与其说是要事 倒不如说是去完成他临死前的一桩心愿。

十年的时间 常清静思忖着 足够了。

他给自己预留了十年的时间 他向玉琼请辞 独自一人带着她的遗骨上了路。

他想在去世前 看看她曾经看过的景色。

他背着她的遗骨 由长江往洞庭 又抵岷江 继而又去了金沙江 由金沙江抵于澜沧。

他寻访五岳 亦去了黄山、五台山、峨眉山、雁荡山、玉龙雪山。

他曾在姑苏城外 就着摇摇晃晃的乌篷船小憩 也曾西至大漠 南至乌蒙、哀牢、腾冲 见过西南诸族 也见过濊貊的冰雪。

“濊貊冰雪堆积如玉 每当入夜 家家户户点起灯 漠漠寒烟 重重雪色 星火错落 一如琉璃世界。”

他一如既往地提笔写信 烧給那个远方的世界。

在她死后不久 他曾经去过一趟王家庵。

王二叔和王二嫂早已经去世 小虎子身子还算硬朗 都坐在院子里含笑逗弄着孙子。

“爷爷 爷爷 吃地瓜干。”小孙女乖巧伶俐 摊开掌心 奶声奶气地喊他。

小虎子抱着她 已经松动的牙齿嚼着地瓜干 看向篱笆外的桃花。

在他和桃桃离去不久之后 他就同村里的姑娘成了亲 生下了一双儿女 如今 儿女又纷纷成家立业 替他生下了孙子孙女。

小虎子偶尔倒也会想起曾经的好友 那个总是背着古怪的大书包的小姑娘和冷淡的小道士。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想 他们肯定有比他更为精彩的人生。

小虎子离开的时候很是安详 儿女们大哭了一场 替他办了场风光的葬礼 葬礼几乎请了全村的人。

唢呐呜呜地吹着 请了和尚唱了几句 众人哭了一场之后 便又笑着看起了杂技表演 一男一女在唱山歌小调 男的间或调戏两句 动动手脚 女的别过脸啐了一口 欲拒还迎。

众人俱都哈哈大笑起来 村妇抱着小孩儿挤在人群里 也羞红了脸。

之后 小虎子的儿女也老了。等到小虎子的孙子孙女 曾孙子 曾孙女都离了世 入了土 他还在这世间踽踽独行。

他无处可去 思来想去 还是回到了王家庵。

这十年时间内 他苍老得很快 上山的时候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脚一滑摔了下来 半边身子摔坏了。

无奈之下 只好循着记忆 手脚并用 爬进了龙王庙里。静静地等死。

多少人事变迁 当初的故人悉化飞尘。

如果她没有从楼上跳下来 如果她没有回家。

他们或许会成为人人称羡的一对神仙眷侣 他们或许会一道儿背着斗笠行囊 远眺山河。

他们或许会一道儿去看芦苇秋风 去听塞外雁声 去佛塔看灯 看着七级浮屠 明灯千盏 错落如星火。

春天去桃花深处的人家沽酒 冬天策蹇寻梅。

就像她说的那样 去落梅坡看梅花 去江畔的酒肆喝酒 去芦苇荡里看鹤。

仗剑随行 醉倒洞庭 闲云野鹤。

只可惜没有如果了。

他在记忆中搜索着她曾经和他讲过的那个世界的点点滴滴 拼凑成了个故事 讲给了王家庵的那个小姑娘听。

死前的那一晚 他又做了个梦。

他回到了少年时的模样 愣愣地站在了夕阳下。

他看到不远处有很多古怪的铁盒子呼啸而过 此地的建筑屋顶很是平整。

突然 他面前的像栅栏一样的门开了。

明明没有人去拉开它 它自己缓缓地退向了一边 过了一会儿 有几个少年少女跑了出来。

然后人越来越多 他们都穿着桃桃穿的那一身古怪的蓝白色校服。

常清静心口猛然漏跳了一拍 他似有所觉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她的身影。

他终于在人流中看到了她。

她戴着眼镜 穿着宽大的蓝色校服 背着书包 书包上的“helloKitty”吊饰伴随着她轻快的脚步 晃来晃去。

他静静地看着她 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出乎意料的是 心底十分平静。

风吹动了他鬓角的华发 他怔怔地摸向自己皲裂的唇 深陷的人中。

就在这时 他这才感到了一股深重的绝望 这绝望超越了生死。

他曾经以为只要他没日没夜的修炼 总有一日 他定会破碎虚空找到她。

可直至今日 他才明白 原来两个人的世界 他永远无法逾越 他战胜不了天。

他看着她和朋友们说说笑笑 蹦蹦跳跳的 越走越远 渐渐消失在了那霓虹灯光中 消失在了那个绚烂的文明世界中。

眼前的霓虹灯光趋于模糊 他感受到身子一股撕裂般的疼。

他又回到了龙王庙里。

昏暗的灯光和刺鼻的檀香中 只有他。

萤火飞腾错落 山雾婆娑。

庙外的桃花已经谢了。

他也曾经足蹑长风 一日千里 也曾经移星换斗 游神御气 踏破山川。

可到头来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平庸。

他阖上了眼。

等到张蓬赶来的时候 便看到他已经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咽的气 死的时候很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没了。

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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